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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血海棠(九)


东宫。

霍文松的灵柩停在一处偏房,霍文卿身着素色孝衣,在这里不吃不喝地跪了两天。她比霍文松更像鬼,脸色苍白,不哭不笑,只是跪在湿冷的地面上烧纸。

纸钱腾起的金色火焰照着她的眼睛,像是在照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

白焕走进偏房,注视着霍文卿清瘦但笔直的背影。

“我找到你二哥了。”白焕撒谎也面不改色,说,“他很好,有专门的人照料。但你现在不能见他。”

霍文卿回头看了他一眼,眼角带着血迹似的一抹绯红,“殿下想要什么?”

“除夕宫宴,父皇会为你我二人赐婚。”

白焕诱哄似的说:“等宫宴风平浪静地结束,本宫就让你见你二哥。本宫以结发妻子的礼仪迎娶你,日后也一心一意地对你,必不会让你吃苦受累。你想施粥也好,读书也好,本宫都不会阻拦你。你的哥哥若要成就一番事业,振兴霍家,本宫也会从中助力。”

霍文卿的神色似有松动,仿佛坚冰消融,眼波微微颤动。

白焕再接再厉道:“霍小姐,你大哥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但斯人已逝,人都要往前看不是吗?何不化干戈为玉帛呢?”

霍文卿苍白尖削的下巴一起一落,声音沙哑道:“那就如殿下所说吧。”

——

“大小姐的脸色好难看。”玉珠给楚识夏梳头,一丝丝一缕缕地挽起她的发丝,从铜镜里端详楚识夏不见血色的脸,忧心忡忡地说,“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捂着脸摇摇头。

今夜便是除夕宫宴,她没想出任何办法。

太子把事情做得很绝,或者说,做得很干净,虽然查验出来驿卒和侍女都是在走水之前被人杀害的,却找不到凶手的线索,更无法将此事指向太子。

纵然太子疑点重重,却找不出可以指控他的证据。

唯一的好消息是,燕决把案件疑点告知皇帝以后,皇帝摔了杯子。

也许告发太子的人换作楚识夏,这件事也有一线转机。

“自从来了帝都,大小姐皱眉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玉珠为她簪上一朵绒花,抚平她眉间的褶皱,摸着她的脸说,“离了王爷和二公子,大小姐像个大人了。”

“大人就该皱眉么?”楚识夏强打精神和她开玩笑。

“大人有心事都憋着,以为自己一个人就能扛,就像大小姐现在这样。”玉珠给她披上鹤羽大氅,拍拍她的后背说,“走吧。”

——

东宫。

霍文卿像一具彩衣布偶,随身后的侍女摆布。她家中新丧,不宜穿着大红大绿,今夜又是除夕宫宴,不好太过素白晦气,便折中选了件淡紫色近白的裙子,裙摆上绣着大片大片的莲花。

侍女为她簪好头发,白焕正好进门。侍女们知情识趣地退了下去,霍文卿从铜镜的倒影中迎上白焕的目光。白焕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金凤凰步摇,簪在她的发间。

“这是我母后送给你的,喜欢吗?”白焕扶着她的肩头,问。

“民女谢过皇后娘娘。”

“很漂亮。”白焕称赞她。

“文卿自知中人之姿,殿下抬爱了。”霍文卿轻描淡写地说。

“再美的美人也有老去的那一天,我并不在意这个。”白焕的指节收拢,紧紧地握着霍文卿的肩头,“我是真的想和你共度一生。”

“文卿相信。”霍文卿藏在层层锦衣下的手指用力地掐进掌心,指甲在手心里留下深深的刻痕,几乎见血。

“叶家海棠宴上,你的诗写得很好,你和那些轻浮薄鄙的女子都不一样。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的上东宫太子妃,大周皇后的位置。本宫会用天下最好的东西来弥补你。”

霍文卿哑然失笑。

白焕皱眉,有些不悦地问:“你笑什么?”

今夜至关重要,霍文卿的风吹草动他都看在眼里,不由得他不紧张。霍文卿与寻常女子很不同,他欣赏这份不同,也畏惧这份不同。这意味着霍文卿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他拿捏的。

“我记得,殿下当时夸赞我虽为女流,亦堪配君子之名。”霍文卿刻薄地反问,“难道在殿下眼中,‘君子’天生就该是男子,‘小人’天生就该是女子吗?殿下眼中的女人何其无用,何其不堪,可殿下又非要踩着女子的尸骨往前走,还要这女子心甘情愿,简直荒谬。”

白焕怒火攻心,正要发作,霍文卿却很快又说:“文卿僭越了,请殿下责罚。”

宫宴很快就要开始了,一两句冒犯,白焕不想节外生枝。白焕瞪了她两眼,冷冷地拂袖而去。霍文卿顺从地跟上他的脚步,步摇上黄金凤凰的眼眶中,红色宝石微微闪烁。

——

琉璃瓦上积了一层又一层雪,被压实了的雪融化之后又凝固成冰,雪花坠落下来发出细细的声响。宫人将道路上的雪扫开,来来去去的红色灯笼照亮了风雪中的路。

宫宴上除了帝后、妃嫔、皇子公主,还有亲王及其家眷,重臣和世家大族。宴席尚未开始,金盏银杯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炭火将殿中熏得暖如晚春。

楚识夏站在檐下,远远地看见东宫的马车停下。白焕率先跳下车,纡尊降贵地把慢一步的霍文卿扶下来。

“霍文卿真是好福气,一首诗就让太子殿下如此死心塌地。听说驿馆大火那日,殿下马上得了消息赶过去救人呢!”

是救人还是灭口,只有白焕自己知道。楚识夏冷漠地想。

“人人都称赞叶家秋海棠冬日盛开的景象,偏偏她要讥讽两句。哗众取宠罢了,否则以她的相貌,太子殿下如何看得上她霍文卿?”

这酸溜溜的语气,听得楚识夏牙都要酸倒了。没等楚识夏转过去看明白是谁家的千金,便听见一声冷而矜贵的呵斥。

“放肆。霍家清贵门第,家中子弟进士无数,便是状元郎也多得数不清。文卿小姐在江南两岸素有才名,又是今日宫宴贵客,岂容你们诋毁?”

楚识夏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人。

正是陈皇后胞妹,摄政王幼女,陈家那位心高气傲的陈六小姐。楚识夏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按辈分而言,和她年纪相仿的陈六小姐是太子小姨,霍文卿要是嫁入东宫,就是她侄媳妇。

倒还挺护短的。楚识夏想。

可她言语之间字句不提太子,倒像是真心维护霍文卿。楚识夏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准。

陈六小姐三言两语把那几个人轰走了,转头对上楚识夏的目光,刚刚放下去的眉毛又竖了起来,“你看什么?”

楚识夏摊开手,无辜地反问:“不能看么?”

白焕牵着霍文卿走过来,两人默契地打住,一个字也不多说了。陈六小姐自认为和楚识夏相看两相厌,楚识夏却不把小女孩斗嘴的矛盾放在心上。

“楚大小姐,久违了。”霍文卿忽然说。

白焕抓着霍文卿的手紧了一些,偏偏大庭广众,他又不能强横地阻止两个人交谈。

“霍小姐,节哀顺变。”楚识夏说,“霍氏祖上积善行德,必有神佛庇佑。令兄会平安无事的。”

霍文卿的睫毛微不可察地一颤。

“听闻楚大小姐时时佩戴着一串佛珠,没想到楚家杀伐好战,还有人皈依佛门。”陈六小姐一瞥楚识夏手腕上的佛珠,讥讽道,“佛祖会保佑造了杀业的人吗?”

楚识夏皮笑肉不笑道,“这佛珠不是保佑我的,是镇我的。陈六小姐想试试吗?”

“好了,文卿尚未痊愈,这里风大,有什么话进去说吧。”白焕打断两个人道。

——

一尾男子小臂长短的鱼被整条片开,鱼片收拢起来维持着原本的样子,鱼肉鲜嫩得筷子一戳就散开,放在嘴里有自然的清香甜美;白瓷小盅里盛着热汤,看不见一丝油腻荤腥,清亮亮的像是清水,却有干贝、时蔬和鸡肉的香味满溢。

一桌子的珍馐,楚识夏却没怎么动。

她听着身边女眷的动静,借着观赏歌舞的由头观察霍文卿。白焕把霍文卿看得很紧,甚至在还没有名分的时候就把霍文卿的席位安排在他身边,贴身伺候的侍女也是东宫的人。

霍文卿瘦了很多,像是一盏随时会熄灭的残破风灯。她身子微微地向白焕倾过去,像是在听他说话,有几分逾越的亲昵。

如今帝都里都传遍了,太子对霍家小姐一见倾心,衣不解带地照顾被噩耗打击得一蹶不振的霍小姐。他们说这是佳话,是美谈,是天造地设、金玉良缘。

“陛下、娘娘到——”

众人伏地行大礼,帝后坐到最尊贵的位置上,命众人起身。楚识夏和皇帝身边的燕决交换了一个眼神,燕决对她微微摇头,下巴的线条冷硬得像是石头。楚识夏又将目光偏移向白子澈,白子澈也对她轻轻地摇头。

出变故了。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皇帝却先开口:“太子身边的,就是霍家的女儿吗?”

“回陛下,民女江南霍氏,霍文卿。”霍文卿挣开太子的手,走到大殿中间跪伏。

“朕年幼时,还学过你家祖父的《晚亭赋》。”皇帝道,“好孩子,今后有什么难处,跟朕说。”

这是要把婚事定下来了。

霍文卿却像是突然失了声,没有接话。

白焕刚刚松了一口气,又提心吊胆起来,“文卿,父皇在同你说话。还不快谢恩?”

“回陛下,民女……”

电光火石间,楚识夏瞳孔骤缩,飞快地掷出一只银杯。但已经晚了,霍文卿飞快地拔下发间的凤凰步摇,狠狠地扎进自己心口。女眷的惊呼声、杯盏的倾倒声乱作一片,楚识夏翻过桌子扑到她身边,按住了她要把步摇往外拔的手。

这时候把步摇拔出来,鲜血如泉涌,大罗金仙来了也无力回天。

“怎么回事?传太医!”皇帝拍着桌子喊。

“来不及了,谁来带路?”楚识夏把霍文卿打横抱起,大步踏出宫殿往太医院冲。

白子澈最快反应过来,从宫女手中夺过伞,紧跟着楚识夏,撑伞遮住了她怀里的霍文卿。

白焕僵硬地站在原地。

皇帝神色阴沉。

“文卿小姐,你坚持住。”楚识夏甩开了大氅,天寒地冻的,她却流了一身的汗。

“我二哥……还活着吗?”霍文卿的带血的手指抓着楚识夏的衣襟,断断续续地问。

“他还活着,你坚持一下,等你挺过去了,我带你去见他。”楚识夏只觉得怀里的霍文卿太轻,轻得像是一张纸,像是一只干枯的蝴蝶,任凭她如何在武学上逞勇斗狠,也抓不住、握不住。

“那就好。”霍文卿吐出一口口的血,染红了她素白的脖颈,“我父母年纪大了,我们都没了,他们受不了……”

“别说了,别说了。”楚识夏的眼泪不受控制,一滴滴地砸在霍文卿的睫毛上。

“我、我大哥说过,当日之恩,我霍氏必结草衔环以报。”霍文卿声音微弱道,“楚大小姐,我信你,我信你选的人。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闻讯赶来的太医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霍文卿从楚识夏怀里接过去。

“我要见陛下,”霍文卿低垂的睫毛忽地扬起,眼睛像是燃烧到尽头的烛火,亮得摄人,“我要见陛下!”

内侍被她吓得不清,下意识地看向楚识夏和白子澈。

“去禀告陛下,霍小姐求见。”白子澈果断道,“还不快去,耽误了霍小姐,你有几条命赔?”

内侍连滚带爬地往宫宴那边去了。

白子澈看着楚识夏垂下的手,被鲜血浸透了,无力地蜷缩着。白子澈克制地碰了一下她的手背,冰凉得像是死人。

楚识夏脸色苍白,仿佛流的血不是霍文卿的,而是她的。

“把门开着。”楚识夏突然暴起,一把抓住了要合上的门,恶狠狠地说,“我就在这里看着,要是谁敢动手脚,我砍了他的脑袋送给他家里当年货。我楚识夏说到做到,不信你就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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