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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血海棠(十)


霍文卿下手非常狠,也非常准,没有给自己留丝毫余地。根本不用谁动手脚,太医们救不了她。楚识夏拄着一把刀守在门口,死死地盯着每一个人的动作。

皇帝来得很快。

他知道霍文卿有话对他说,而且只能对他说。一旦这些话流传出去,可能会波及更多人。皇帝已经隐隐猜到了几分,却还是想要霍文卿亲自对他说。

那扇门还是合上了。

楚识夏几乎倒地,白子澈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不是你的错。”白子澈说。

楚识夏伸手捂住了脸,痛苦得肺部好似被揉成一团,把身体里的空气一丝不留的挤出来。眼泪从她的指缝间滴落,在雪地里砸开一个个小坑。

今天白天,皇后突然从佛堂出来,带着一件东西去见了皇帝。那是太子出生时,皇帝命工匠打造的黄金项圈。没人知道皇后对皇帝说了什么,但那场对话之后,皇帝的态度就变了。

也许是舐犊之情忽然复苏,也许是皇帝突然想起,这个嫡长子也是在他的期待中降生的。皇帝相信了太子和霍文卿是真的两情相悦,决定“成全”他和霍文卿。

“都是我的错。”楚识夏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如果……”

如果驿馆被烧的那天,她再快一点就好了;如果劫走霍文柏的时候,做得更狠一些就好了;如果没有瞻前顾后,不顾一切向皇帝告发太子就好了。

楚识夏忽然想起来,前世的太子没有和摄政王离心离德,太子也没有求娶霍文卿。霍文卿平平安安地在江南吟诗弄词,楚识夏远在云中也偶尔听得她的才名。

霍文卿在江南的诗会上驳斥那些说楚识夏“彪悍勇烈,并非贤妻”的酸腐书生;楚识夏在云中的大雪里,听街头巷尾的人传唱霍文卿的诗词。

原来前世,她们隔着千山万水,听过对方的名字。

可她害死了霍文卿。

“不是你的错。”白子澈罕见强硬地抓着她的手说,“是太子的错,是皇后的错,是放火烧驿馆害死霍文松的人的错。但不是你的错,墨雪,你听明白了吗?”

楚识夏摇着头,泪痕斑驳。

很快,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皇帝的脸掩映在阴影中,冷着声音道:“来人,把太子拿下,禁足未央宫中。”

楚识夏的目光穿过皇帝的身体,落在房屋伸出的霍文卿身上。

霍文卿宁静安详地躺在榻上,床榻边散落着凌乱的药材。小火炉上的水烧得咕噜噜的响,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声响。霍文卿的心口还插着那只步摇,裙摆上的莲花被染得血红。

楚识夏险些跪倒在雪地里。

江南霍氏文卿,非贞静贤淑之辈,却通晓诗词、博览群书,父云:“假以时日,才学不输父兄”。性情贞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却有怜贫惜弱之心,屡屡散尽财物救济灾民。

卒于祥符四年,除夕。

年十七。

——

霍文卿把步摇刺进心口的那一刻,白焕就知道这一局他输了。

若是霍文卿在众目睽睽下直接告发他,皇帝为了皇家颜面,也许还会维护他,驳斥霍文卿攀诬皇子。但霍文卿没有,她好像就是单纯地不想活了。

内侍跑来禀告皇帝,霍文卿想面圣的时候,白焕垂死挣扎,还想阻拦一番拖延时间。但皇帝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坚定又强硬地推开了他的肩膀。

很快,大宦官许得禄回到殿中,屏退一众宫宴宾客,宣读了皇帝的旨意:“太子白焕,禁足未央宫中,无令不得出。”

白焕恭顺地接受了这个旨意,没有直接剥去太子冠服,说明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宫人不明白怎么回事,也不敢苛待他,白焕便安静地跪坐在偏殿中,闭目养神。

他一幕幕地回想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怎么就演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呢?

最开始,是霍文卿当众拒绝他赏赐的双鱼佩,他不得不采取第二步计划;霍文松意外在驿馆大火中身亡,突然冒出来的刺客又劫走了他唯一可以掣肘霍文卿的霍文柏;最后就是皇帝提出要霍文卿出席宫宴,为他和霍文卿赐婚——白焕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当时又惊又喜,所以忽略了一个人。

白子澈。

白子澈从始至终都只是温顺地不去反驳任何人的话,好似游离在外,一切与他毫不相干。但也正是他若无其事的三言两语,提醒了皇帝亲自见见霍文卿。

白焕一肚子的疑心酝酿成了怒火,心里恨不得把白子澈这个两面三刀的贱种扒皮抽筋。

身后的殿门忽地被人推开,一线风雪晃晃悠悠地落到地面上。

白焕转身看着皇帝,僵硬得连呼吸都忘记了。

“霍文卿死了。”

许得禄搬来一把椅子,皇帝坐在白焕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心狠手辣有余,周密果决不足的儿子。

“白天的时候,皇后来找朕。她说你和霍文卿是两情相悦,这么多年,你考虑着陈氏狼子野心,所以一直没有娶妻,求我怜惜你。朕信了,所以下面的人告诉朕,驿馆失火一案或许有隐情时,朕也决定装聋作哑。”

白焕跪在皇帝面前,深深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太子,你能不能告诉朕,和你‘两情相悦、天作之合’的霍文卿为什么会在大殿上自戕?”皇帝的声音越来越沉,像是要压断白焕的颈椎。

“现在怎么不说话了?”皇帝猛地一拍椅子扶手,殿中伺候的宫人惶恐地跪了一地,瑟瑟发抖,连白焕也忍不住身子摇晃。

“秋海棠只为一人开的祥瑞,照拂孤女的一腔深情,桩桩件件,你不是会说得很吗?现在装什么哑巴?!”

皇帝怒极反笑,“白焕,你好得很。外有民间风声,内有皇后枕头风,里应外合算是被你玩明白了。你现在怎么不狡辩了?你的爪牙,你的党羽都上哪里去了?”

白焕脑子发麻发木,呆滞地答:“儿臣无话可说。”

“叶家院子里的秋海棠早就冻死了,连根带土被挖到未央宫,根下面的土分明是新土!霍文松连中三元,纵然不在庙堂,名声亦高,现在他的灵柩就停在你的东宫,他的妹妹在后宫里自戕!”

皇帝气得几欲昏厥,一口气接不上来,不得不扶着椅子起身,指着白焕恨恨地说:“你是昏了头了,就那么急着要经营你自己的势力吗?你就不怕读书人世世代代唾骂,把你钉在耻辱柱上吗!”

“父皇真的在意我这个儿子吗?”白焕忽然抬起头,眼睛里一层朦胧的泪水映着烛光,像是河面上破碎的流光。

“如果不是因为外祖逼迫,父亲真的想立我为储君吗?这么多年,父亲真的没有一刻,不想废了我吗?我为什么非霍家不可,为什么不择手段也要娶霍文卿,父皇心里真的不明白吗?”

皇帝咬紧牙关,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

“儿臣只是为了自保罢了。这次儿臣输了,是儿臣技不如人。但再来一次,儿臣也还是会这么做。”

皇帝一巴掌甩在他脸上,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冥顽不灵。”

——

祥符五年,正月初一。

阳光明媚。

连日以来的雪停了,天气难得的好。

霍文柏被江乔推到院子里晒太阳,不知道哪里跑来的白猫亲昵地蹭他的腿。霍文柏双腿无力,也没有赶走它,白猫便得寸进尺,跳上他的膝头,滚了霍文柏一杯子毛。

院门被人推开,楚识夏走了进来。

霍文柏本想和她打招呼,却看见她脸色灰败,摇摇欲坠。霍文柏心生不安,警惕地问:“是文卿出什么事了吗?”

楚识夏嘴唇开合,艰难地吐出“对不起”三个字。

滚烫的茶水尽数打翻在霍文柏腿上。

白猫“喵呜”一声跑远了。

——

霍文卿的死讯和太子被废的消息一同传来,比之前的谣言更加声势浩荡。

有人说,太子与霍文卿的婚事本是皇帝笼络霍家的手段,结果霍文卿突发恶疾去世,皇帝便迁怒了太子;也有人说霍文卿神志不清,在宫宴上意图行刺,为羽林卫所击杀,太子带霍文卿进宫,故而被连累。

更有甚者,将霍文卿描绘成了红颜祸水,乱国妖孽。

人声鼎沸的酒楼中,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落在楚识夏耳朵里却全是令她坐立难安的狗屁。

楚识夏灌下一壶酒,怒火却越烧越旺。她单手撑在二楼栏杆上往下跳,稳稳当当地落在说书先生面前,吓得台下的听众连连惊呼。楚识夏拎起说书先生的领子,提黄鼠狼似的把他从桌案后面拽起来。

“你收的是谁家的钱,”楚识夏眯起眼睛逼视他,“陈家,还是东宫?”

“这、这位客官,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说书先生抖得像筛子,两撇胡子直颤。

楚识夏一拳砸在说书先生脸上,直接把他掀得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我把话放在这里了,今后哪家说书的再敢攀诬霍文卿,我砸了他的点。这帝都天子脚下,他再也别想做成一笔生意。”楚识夏一脚踩在他吐出的两颗带血门牙上,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从乱成一锅粥的酒楼里出来,楚识夏站在一片霜白的长街尽头,深深地从肺里吐出一口气。

“不过是些贩夫走卒,什么都不知道,讨口饭吃罢了。大小姐何必跟他们置气。”玉珠从酒楼里追出来,把大氅压在楚识夏肩上。

楚识夏凄凉地笑笑,说:“贩夫走卒混迹市井,难道没有听说过霍小姐接济乞儿的善名吗?她那样一个干干净净的人,死了还要受人侮辱。白焕垂死挣扎,把脏水都泼到她身上,我忍不了。”

玉珠只有沉默。

一匹骏马从街上飞驰而来,急停在楚识夏面前。那是个羽林卫,滚身下马跪在楚识夏面前,说:“大小姐,四殿下奉命去东宫抬出霍长公子灵柩,但三殿下强加阻拦,程卫长不敢用强。”

楚识夏烦躁地“啧”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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