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番外三信
盛齐四十三年,初春。
周荣一行人带着伤重的李奉渊和奴隶男孩离开商人营地后,披星戴月赶往大军驻扎的营地。
大漠无边,望不到头。路途中,李奉渊时而昏睡时而清醒,只要他一闭上眼,周荣便吓得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生怕他就这么亡命途中。
直到一行人回到军营,周荣将吊着半条命的李奉渊交到常安手里,才稍微松了口气。
常安在军中多年,见惯了重病伤患,然而瞧见重伤之下还勉力维着两分清醒的李奉渊,仍不由得有几分惊讶。
大漠残阳将落,营帐中烛火明亮。众人听常安的吩咐将李奉渊置于矮榻上,褪下了他一身脏污的衣裳。
常安坐在榻边,替李奉渊擦拭过身体,迅速细致地处理过他身上轻重不一的伤口,而后从自己的医箱中取出一把锋利的短刀。
烛灯下,银白色刀刃反射出亮光,不像是救人之物,倒像是杀人所用。
周荣站在一旁,担忧地皱紧了眉头,他看见常安手中稳稳握着的刀,愣了一下:“常先生,这是?”
常安神色严肃,只道了两字:“治腿。”
他看了眼李奉渊肿胀的、被箭刃贯穿的左膝,在明亮的烛火上缓慢燎过刀身。
李奉渊尚清醒着,他平躺榻上,望着帐顶,听见常安的话后,动了动眼珠,扫过常安手里的刀。
常安看他一眼,取过一块用软布包着的木片,送到他嘴边:“侯爷。”
李奉渊清楚自己的伤势,俨然也知道常安想做什么。
他没有说话,张嘴咬住木片,闭上了眼。
周荣这时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李奉渊这腿长安打算怎么治,他咽了咽喉咙,声音有点颤:“常先生,这开不得玩笑,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箭穿肉骨,骨头碎裂在肉里,这条腿侯爷若还想走,只有这办法。”常安说着,拿刀在李奉渊的腿上比划着从何处下手,找准地方后,同放心不下的周荣道:“按住他。”
周荣欲言又止,还想再说什么,可最后,他只能重重叹了口气,和两名将士一同上前,紧紧将李奉渊按在榻上。
常安挪近灯烛,照亮李奉渊的左腿,低声道:“侯爷,忍住。”
声音落下,刀身快而准地刺入李奉渊的小腿。紧接着,常安握紧刀,以缓慢得残忍的速度划开了李奉渊的腿。
软布包裹着的木片猛然碎裂在坚硬的牙齿间,而后似有痛极而颤抖的闷哼响起,又被硬生生阻断在喉咙里。
常安听见了这痛哼,抬眸看了面色苍白的李奉渊一眼,用铁钳夹住他膝上箭头,匀速平稳地朝外拔。
乌黑的鲜血顺着伤处徐徐涌出,周荣察觉到掌下的身体本能地挣动了一瞬,那力道极重,几乎叫周荣脱手。
“摁住!”常安沉声道。
周荣咬紧了牙,下死手摁紧李奉渊的身躯,不忍地别开了眼。
腥热的血湿了软榻,染红了刀刃,被鲜血浸透的箭头弃于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帐中明亮的烛火轻轻晃了一晃,始终未灭。
不知何时,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漠上下了数日的雨终于停了。
常安一刀下去,李奉渊烧了几日,也在榻上昏睡了几日。
这段时日里,前方时而传来捷报,算得是寒春中不可多得的好消息。
此战大胜,李奉渊领兵火烧敌军粮营之策功不可没,消息传到望京,皇上大喜,封赏的旨意连带着辎重粮草一并送至西北。
将士战意高升,夜围篝火起舞作乐。而李奉渊封了将,却没显得多高兴。
他伤病卧榻,不知是因伤势未愈还是生死关走过一遭,本就寡言少语的人比以往更加沉默,时而合目静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跟着从商人营地回来的那男孩被常安要了去,在他身边学着帮忙照料受伤的将士。
常安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雪七。
春生草长,西北暂得安稳,大军拔营回到兀城。
李奉渊伤势渐好,终于勉强能下床。
这日,信使来到军中,为将士带来远方亲人寄满忧思的家书。
周荣收到妻子的信,笑意满面地来到李奉渊的营帐,给他捎来李姝菀送来的书信。
李奉渊腿未痊愈,还不能正常行走,正靠在床上看兵书。
周荣将李姝菀的信给他,笑着道:“侯爷,您家中寄来的信。”
李奉渊接过信,道了声谢,问道:“信使离开了吗?”
周荣道:“还没,一个个被将士缠着代笔书信呢,没个几日哪走得掉。”
他看了看李奉渊的左腿,好意问道:“您要送信回家?要不我替您拿给信使?”
李奉渊看着手里的书信,欲言又止,他沉默片刻,道:“没有,你忙去吧。”
周荣摸了摸怀中的信,道:“行,您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周荣离开后,帐内再度安静下来。
李奉渊放下兵书,拆开李姝菀寄来的信封,展信一字一句读起来。
李姝菀不知道他受了伤,更不知他伤重难行。
如之前的信一样,她在信中絮絮叨叨说着些她近来发生的寻常琐事,寥寥几句后,便迫不及待询问他是否安好,有未受伤,是否军务繁琐,怎么不见他回信……
三张信纸,写满了字,李奉渊几乎能想象到她坐在桌案前斟酌着提笔落信的模样。一字未提思意,字字都是思情。
最后的最后,李姝菀落下一句平淡而可贵的祝愿:哥哥,万望你在西北一切安好。
李奉渊读完最后一字,久久未言。
粗糙的拇指轻轻摩擦着细腻的信纸一角,良久,他才将信收回信封。
他拿起手边看了一半的兵书,翻开某页,里面竟夹着一张对折的信纸。折痕清晰,不知道在里面夹了多久。
他抽出纸,是一张写了大半页的信。
信上字迹与李姝菀的字相似,但笔锋更锐利。
李姝菀学字时,临的便是李瑛与他的字,如今兄妹二人虽远隔万里,却总有着斩不断的关联,那是曾经久久相伴所留下的痕迹。
信中开头写着:菀菀,见字如面。我是哥哥,李奉渊。久别未见,你是否一切安好?
这是一封没写完的信,是李奉渊还没来得及寄出去的信。
他这些日忍不住时而会想,倘若这信在此前已交由信使送往江南、倘若他此番未得侥幸命丧大漠,那么究竟是这封报平安的家信先送到李姝菀手中,还是他的丧讯。
李奉渊看着手中曾字字斟酌写下的书信,面色平静地将信纸揉成一团,欲丢尽不远处将熄未熄的火炉。
可抬起手,他又忽而犹豫。
他张开手,垂眸看着掌心里团成一团的信纸,良久未动。
炉中火苗微晃,干柴爆裂发出轻响。片刻后,李奉渊将李姝菀的信和纸团揣进怀中,缓缓挪着伤腿,撑着床架起身。
他一步一顿地徐徐挪到帐中一只木柜旁,打开抽屉将李姝菀的信放了进去。而后又挪到桌案边,在椅中坐了下来。
他掏出怀中皱巴巴的纸团,摊开抚平用镇纸压住,从桌上一摞兵书下抽出一张干净的白纸,提起了笔。
案上油灯燃得旺烈,明黄色的灯光照在他脸侧,将瘦削坚毅的面容染上了几分柔意。
李奉渊盯着信纸,思虑顷刻,落笔的第一句仍是:菀菀,见字如面。我是哥哥,李奉渊。久别未见,你是否一切安好?
李奉渊不擅长写信,更不善于诉相思情,问候过罢,便是一长串避重就轻的絮叨。
信中没有提起不知几时能结束的战事、也未提及他在西北所受的伤,只是以略显平淡的语句写着西北苍茫的天色与广袤无垠的春景。
好似他在此处游山玩水,而非领兵打仗。
李奉渊既不报近来战胜的喜讯,也不报忧事。他没有在信中写自己是否安然,也没有保证自己会平安归家。
刀剑悬颈,所有的承诺都是虚妄,生死关走过一遭,李奉渊深知这个道理。
思念如流水,落笔难停,然李奉渊写满一页纸,却迫使自己止住了笔墨,似怕自己写些不该叫她知道的东西。
他腿伤未愈,不能久坐,李奉渊搁下笔,抚上痛得钻骨的左腿,默默望着信纸,不言不语。
西北未平,他今又负伤,心中压着重负,他笔下的话总透着一股淡淡的悲意,好似明日就要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李奉渊将墨笔置于笔搁,看着这封更像是遗书的家信,闭上眼,仰头无声长叹了口气。
厚重的帐顶仿佛一方紧密的天罩在他头顶,他静默了好片刻,理清思绪,又从兵书下抽出一张白纸,继续提笔蘸墨。
这一次,他下笔几乎没有停顿:菀菀,我是哥哥,李奉渊。当你看到这封信时,说明我已战死。
写遗书似乎比写家书更简单,他事无巨细地在信中向李姝菀交代起李家的家业田产,叮嘱在他死后,李姝菀当寻何人做庇佑,以全余生。
白纸数张,尽在交代后事。
写罢,李奉渊将信晾干,连同先前那张一并塞入一纸信封,在信封上写下“李姝菀亲启”几字。
笔墨浓烈,洇入纸页,李奉渊看着信,等待字迹干透。
他知道,即便他死后,凭借家中产业和杨修禅的照拂,李姝菀余生也会过得安稳无忧。
左腿痛极,然而此时此刻,李奉渊竟轻笑了一声,压在心头的巨石滚落,他心中渐渐安定下来。
李姝菀之于李奉渊,如暖春之于四季,盈盈三尺春色,扎根长在他心脏间,无论他身处西北还是别地,无论他能否活下去,只要知道她还在某处好好地活着,他便觉得心静。
李奉渊轻抚过信封上的“菀”字,将信夹在书的封底前,缓缓合上了书。
他少有期盼之事,但他此刻希望,这封信永远不会有被李姝菀打开的那一日。
几年后,西北平定,大军返京数日前。
李奉渊身着青衣,孤身伫立城楼高处,安静眺望远方。
一名年轻的将士登上城楼,朝他跑来,拱手笑着道:“将军,信使来了!周将军让我来问问您,有无家信要寄回去。”
战事已平,将士们报平安的家书多得能当柴烧,李奉渊前些日也早早写好了寄回去的信。
他望着远方雪下新绿,头也不回地道:“在我桌案上的书中夹着,去拿给信使吧。”
“是,将军。”
将士来到李奉渊的营帐,在桌上翻找片刻,从一本兵书末页翻出了一封有些厚的书信。
信封不起眼的边角有些发黄,不像近日所写。然而将士并没多想,拿着信离开了营帐。
他没看见,桌案上未被翻开的另一本书里,赫然夹着另一纸薄而新的信封。
当那封写于五年前的遗书阴差阳错送到五年后的李姝菀手里后,又被她原封不动地收捡起来、藏于暗处。
书信人不知信送了出去,收信人不知这便是期盼多年的家书。兜兜转转,叫人唏嘘。
不知最后会否如书信人所期盼的那样,这信永远不会有被收信之人打开的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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