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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凯是认真求教的,在陶亮工作的那些年,社会治安已经很好了,对销赃渠道打击也很严厉,所以几乎找不到大规模销赃的商家了,至于怎么起获销赃渠道,不是大案刑警或社区片警的职责,所以他还真是不甚了解。

“首先我可以告诉你,基本上一个片区,在某个领域,只会有一个干这活儿的。”杨谦宁说,“很好理解,如果有了竞争,一旦变成了不良竞争,互相举报,那大家就得一拍两散了。所以,我这个区域已经有我在卖收录机了,那么假如别人还要想干,要么就销别的物品,要么就换别的片区。”

“可是,假如我也想干,我怎么知道这个片区有你的存在呢?”

“行内都知道啊。”

“你是说小偷都知道,对吧?师父教徒弟,口口相传,这个我懂。”冯凯说,“那假如郊区有个卖黑酒的,我只要抓个小偷问问,就能知道吗?”

“那他绝对不会招的。”杨谦宁苦笑了一下,说,“你以为小偷被你们抓进去,教育教育就能改行?他们也有他们的体系,也有上级管下级的关系。他们知道,出来后还干这行,就还得用上我们这种人。如果他招了,就是自掘坟墓啊。全龙番谁还敢要他,甚至要他那一个体系的货?他即便是改行,也得被原来体系的人弄死弄残啊。”

“那怎么办?”冯凯犯了难。

杨谦宁沉吟了许久,说:“我觉得有一个办法。”

“你说。”冯凯又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杨谦宁也喝了一杯,用手背擦了擦嘴,说:“干我们这行的,有个特征。店铺是明面的,一般都开在闹市区,因为要招揽生意嘛。但货仓都是隐蔽的。这就带来一个问题,明面的店铺房租很高,但正当的货品销售成绩却很差。”

冯凯恍然大悟,他知道,一旦干上了这一行当,尝到了甜头,就不会好好做正当生意了。用闹市区昂贵的店铺来招揽客户,但一旦客户上门,他们肯定优先推销黑货,因为黑货的利润是正当货物的好几倍。尤其是日用品这一类,实际上买一个崭新的黑货和买正当的新货使用起来差别不大,价格差别却很大。在这个全民拮据的年代,选择买黑货的人也有很多。绝大多数人甚至真的相信销赃人说的,那些不是黑货,只是没有贴标的正当货,省去了品牌费用,又或是九成九新的二手货,东西一样,价格不一样。

这就是这个年代的通病,只要价格便宜、货色不差,买家并不会纠结这些“不贴标”的货或“二手货”究竟是怎么来的。

既然这样,销赃人尽可能地卖这些黑货,那么他们放在闹市区店铺里的正当货品自然也就卖不动了。

“你说的逻辑,我懂。”冯凯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说,“你接着说。”

“所以,你只要从厂家调一下这一家店的进货情况,就一目了然了。”杨谦宁说,“比如说,我的店是百货公司里面绝对的旺铺。可是你查一下我们店‘燕舞牌’收录机的进货单,就会发现我一年都进不了几台。那如果销售这么差,是如何维持旺铺的房租的?这个矛盾,就能暴露出我了。对了,你们公安从厂家调进货单,不难吧?”

“不难。”冯凯此时心情大好,于是又碰了一下杯,说,“你提供的这个线索非常重要,绝对算得上是重大立功表现。”

“我是卖货人,我不怕得罪其他人。我不干了,也有其他人接我的班。”杨谦宁说,“我今天已经想好了,从明天开始就不再干这买卖了。只有两个要求:一是救回我的孩子;二是不要追究我的责任了。”

“这两点,我现在都不敢和你保证,但我可以和你保证我会尽最大努力做到这两点。”冯凯坦诚地说道。

“我就要你这句话。”杨谦宁举起了酒杯,说,“不,只要能救回我的孩子,我把这几年赚的钱,都给捐了。”

“遇见事情了,才发现相比于阖家团圆,钱真的什么都不是。”冯凯说道,“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孩子能平安归来,这个事件对你来说,好处大于坏处。”

“是啊。”杨谦宁一仰头喝完了杯中的酒,重新平视冯凯的时候,已经是满眼泪花,“不管是什么结果,我得感谢你们。”

“别说那么多了,喝酒。”冯凯一边说,一边思绪万千。

另一边,顾红星还是改不掉潜意识里技术员的习惯,钻研技术问题也同样钻研到了晚上,甚至中午饭都没顾得上吃。

从杨谦宁家离开后,顾红星就驱车赶往市局,希望追上卢俊亮,省得他用茚三酮显现纸张指纹的时候,破坏了信上的字迹。

卢俊亮终究是顾红星带出来的徒弟,尽可能保证物证所反映出的所有信息这一基本原则,他还是严格遵循的。所以顾红星赶到公安局的时候,实际上卢俊亮已经把茚三酮试剂滴在了信纸上,只不过,滴药水的位置都是在信纸的周围,并没有污染信纸上的字迹。

“不错,我还担心你毁了字迹呢。”顾红星一看,顿时放下心来,说,“这些字如果沾上试剂,即便字体不变模糊,也会摧毁笔画之间的结构,都没有办法做笔迹鉴定了。”

“这个我懂,毕竟也是大学生,虽然是学医的,但我知道鉴定技术的道理都一样。”卢俊亮说完,又解释了依据,说,“我们做手术切除坏死组织的时候,也要尽可能保留好的组织。”

“比喻不恰当。”顾红星笑了笑,说,“能看到纹线吗?”

“和你推测的一样,没有。”卢俊亮说,“信纸上干干净净,找不到纹线。”

“是啊,既然会伪装笔迹,很有可能也懂得隐藏指纹。”顾红星说,“所以,能不能通过这封毫无特征,又找不到指纹的勒索信,找到甄别犯罪分子的依据,就看笔迹鉴定了。”

“我们没有这个技术啊。”卢俊亮难掩脸上的失望,说道。

“跟我走吧。”顾红星说道。

吉普车顺着马路开了10公里,来到了一个挂有“龙林省公安厅”大牌子的大院前。门卫看见是公安牌照的吉普车,于是直接摇动一个手柄,升起了拦在大门口的挡杆。

顾红星把车停在大院里,带着卢俊亮轻车熟路地走到了院内一座三层小楼的二楼。楼道口挂着“四处”的牌子。四处就是省厅的刑侦处,而各个刑事技术人员隶属于刑侦处。

同样是从公安部民警干校学成归来的文件检验专业民警叫王继东,今年40来岁,但是他比顾红星去公安部民警干校晚一年,所以一直很自谦地称顾红星是师兄。顾红星早就认识他,但为了案件去找他帮忙,这还是第一次。

“师兄,这是个绑架案吗?”王继东戴上白纱手套,从顾红星手里接过信封和信纸,扫了一眼,问道。

“是啊,目前排不出什么线索,恐怕就指望着这个东西能给一点甄别的依据了。”顾红星说道。

“嗯,把‘一点’两个字去掉。”王继东笑呵呵地说,“你别低估我们文件检验专业的力量。”

顾红星尴尬一笑,挠了挠头,说:“我也是听老凯说,伪装笔迹也是可以做鉴定的。”

“那是必然。”王继东一边说,一边掀开盖住显微镜的布,说,“很多人以为我们做笔迹鉴定,就是看两种笔迹像不像,那实在是太肤浅了。每个人写字的习惯不一样,这就造成了很多可能性。打个比方吧,英文字母‘X’,有些人喜欢先写撇、后写捺,有些人喜欢先写捺、后写撇,还有人喜欢用两个圆弧背靠背拼在一起。你看,这一个字母的写法,一下子就区分了三个人群。如果多一些习惯特征,那和你们看指纹的特征点不就一样了吗?而这种习惯,无论怎么伪装,都是隐藏不了的。”

“原来是这个道理。”卢俊亮感叹道。

“先写撇还是先写捺,这个原来是能看出来的呀。”顾红星说。

“那是肯定的,你们搞现场勘查应该知道,不管是现场的物品,还是你们提取回来的物证,‘位置’都非常重要。”王继东继续侃侃而谈,“你们的勘查笔录上,都得详细写哪些东西是从现场具体什么位置提取的。提取回来的指纹,也得搞清楚具体在物体的什么位置。对吧?”

顾红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王继东接着说:“文件检验是一样的,纸张就像是你们的现场,笔画就像是你们的指纹,我们搞清楚位置关系,就搞清楚了书写人的习惯,这就是我们文检鉴定最基础的东西。”

“听起来,文检也挺有意思的啊。”卢俊亮两眼放光地说,“我还以为你们专业很枯燥呢。”

“那是必须的。”王继东说,“年轻人啊,记得我的话,没有什么工作是枯燥的,也没有什么工作是无意义的,关键在于你能不能从你的工作中找到闪光点。有了这个闪光点啊,你就找到了热爱。”

“嗯,王叔说得有道理。”卢俊亮笑嘻嘻地说,“那,这些笔画的先后顺序,你这么瞥一眼就有结论了吗?”

“那倒没有这么神,主要还是靠这个。”王继东指了指眼前的显微镜,说,“用显微镜看交叉重叠处的细节,就可以了。这都是简单的活儿,现在中国刑事警察学院都开始研究更深层次的学问了。啊,对了,咱们的学校,八一年就更名为中国刑事警察学院了,师兄,你知道的吧?”

“知道,八二年就招本科生了。”顾红星被突然问到,从沉思里醒了过来,连忙点了点头,“第一届本科生明年就要毕业了,也不知道我们支队能不能要来两个人。”

“是啊,咱们学校的研究一直在进步,听说现在他们开始研究‘朱墨时序’了。”

“啊,朱墨时序是啥?”卢俊亮好奇地插了一句。

王继东笑着解释道:“所谓的朱,就是印泥,墨,就是墨水,简而言之就是看纸张上是先写字、后盖章的,还是先盖章、后写字的。一样的道理。现在仅仅是看字迹,要容易得多。”

说完,王继东把信封塞到了显微镜物镜之下,仔细看了起来。他看了好一会儿,又撤下信封,换上了信纸。

“要不,我们先请你吃个中午饭,然后下午慢慢看?”顾红星说道。

“嘿,师兄,老凯的那一套,你也都学会了?”王继东哈哈一笑,眼睛没离开显微镜的目镜,说,“我媳妇儿给我带了饭,我在这儿吃就行。我就不招待你们了,你们在门口小饭馆对付两口再来吧,这也不是半个小时、一个小时能解决的事儿。”

卢俊亮揉了揉正在咕咕作响的肚子,看着顾红星。

顾红星看到了卢俊亮的动作,对王继东说:“那也行,这就麻烦你了。”

来到了省厅对面的小面馆,顾红星要了两碗牛肉面,和卢俊亮面对面坐着。

“师父,你怎么有心事?”卢俊亮说,“你是担心这个伪装笔迹没有甄别价值吗?我看王叔信心很足啊。”

“不,我在想他的一些观点,很有启发性。我们确实经常会对物证的‘位置’发生忽略,这是我们的经验所限,以后要有所改进才是。”顾红星说。

“嗯,确实。”卢俊亮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点头认可。

“对了,我记得,那个捕兽夹上的指纹,你是不是也只告诉了我们结果,而并没有标明位置?”顾红星抬眼盯着卢俊亮。

“捕兽夹?”卢俊亮抬起头,意外地说,“你是说蔡村那案子?师父你这思维跳跃得有点大啊。最近咱们的精力不都在绑架案和车匪路霸案件上吗?怎么又想到蔡村案了?”

“没有破的案子,永远会是我的心病。”顾红星说。

卢俊亮重新低下头,认真地吸溜着面条,说:“位置我确实没有想到,所以也不记得具体应该哪里对哪里。不过那没什么意义吧,有了两个人的指纹,就能说明问题了啊。”

顾红星不置可否,说:“等从省厅回去,记得去补充记录一下捕兽夹上指纹的位置。”

“行。”卢俊亮说,“也不知道凯哥那边进展如何。”

“大海捞针,不能指望他们直接破案。”顾红星说。

为了让王继东能有吃午饭的时间,甚至可以短暂午休下,顾红星和卢俊亮两人吃完饭,去车里坐了一个多小时,才重新上楼,回到了王继东的办公室。

“怎么样?”顾红星一进门就问道。

王继东的手上,拿着信封和信纸的照片。显然,他中午并没有午休,而是给信封和信纸拍了照,还把照片都给洗了出来。

“你们运气好啊。”王继东说。

卢俊亮眼睛一亮,说:“有鉴定价值?”

“有,而且很有特异性。”王继东说,“我上午和你们说了,书写习惯就像是指纹特征一样,一般情况下,我们会找到很多字体或者偏旁部首的特点,因为找的特点越多,越能进行同一认定。就像你们看指纹一样,特征点越多,那么鉴定就越准确。今天我看到的这个啊,有一个非常特别的‘特征点’,可以说是非常准确,而且非常容易辨别。”

“快说说看。”顾红星挪过一个板凳,坐到了王继东的办公桌对面。

“首先,这个信封和信件,是一个人写的,因为书写习惯是一致的。”王继东说,“那么,一致的书写习惯是什么呢?你们只需要记住两个偏旁部首,就可以甄别绑匪啦!”

说完,王继东在信封的照片上把“汉”“河”两个字,和信纸的照片上“消”“没”两个字用红色铅笔圈了出来,随后道:“看出什么没?”

“都是三点水啊。”卢俊亮说,“哦,我知道了,这个人喜欢把三点水简写成一个竖钩。”

照片的红圈里的字,确实都是一个竖钩加上另一边。

“这个不准吧?”顾红星说,“有可能是他伪装字迹的时候,故意把三点水略写成这样的,而且喜欢这样略写的人很多啊。”

“放心,我说的这种简略,绝对不是为了伪装,而是下意识的简略。”王继东说,“相信我,他在平时写字的时候,也绝对是用竖钩来代替三点水。”

顾红星半信半疑。

“当然,这个特征,只是个引子。”王继东说,“真正有力的特征,是这几个字。”

信封照片上的“宿”“宁”二字,和信纸照片上的“宝”“灾”“家”“宰”“安”五个字也被王继东圈了出来。

“都是宝盖头的。”卢俊亮叫道,“可是这些宝盖头看起来很正常啊,也没连笔。”

“喏,再看看。”王继东把信纸的原件和一个放大镜递给了顾红星,说,“就看这个宝盖头,不用显微镜,都看得出。”

顾红星不明所以,拿着放大镜看了好久,还是摇了摇头。

“你们怎么写宝盖头?”王继东问。

“一点,一个盖啊。”卢俊亮回答道。

“先写点再写盖对吧?”王继东眯着眼睛,笑着说,“这个绑匪写宝盖头,点和盖都是相交的,而且他先写盖,再写点。”

顾红星拿着放大镜再看信纸上的字,果然,被放大部位的交叠处,可以清楚看到“点”压在“盖”上。

“这种书写习惯,非常少见,所以可以作为最简易的甄别依据。”王继东说,“为了防止过于巧合的情况,我前面又教了你们三点水旁的简写特征作为补充。当然,还有其他的书写习惯特征需要进一步补充,毕竟鉴定是法庭证据嘛,需要更加严谨,但你们用来甄别绑匪,这两个特征就足够了,遇见另一个同样书写习惯的人的概率,已经是非常小的了。”

“我们抓了人,就让他写几个三点水旁和宝盖头的字?”卢俊亮问。

“如果有嫌疑的人抓到了,那直接让他抄写信件就行了。”王继东说,“这两个特征点的威力在于,只要你找到嫌疑人平时写的任何东西,都有希望做出判断。要知道,三点水和宝盖头在汉字中的出现概率是非常高的。”

“太有帮助了!”卢俊亮高兴地赞扬道。

“哦,对了,还有个问题。”王继东说,“刚才听你们说,这案子是昨天上午绑人,晚上出现的勒索信吗?”

顾红星见王继东突然发问,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地点了点头。

“虽然说,书写时间是难点,就和法医的死亡时间推断一样。”王继东接着说,“但是,以我的经验看,这封钢笔写的信件,肯定不会是24小时之内的。”

“什么意思?”顾红星一惊,连忙问道。

“墨水干涸程度太高了。”王继东说,“这信至少写了三天了。”

“你是说,人还没绑,信已经写好了?”

王继东点了点头。

“嗯,看起来这案子还真的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就有预谋了。”顾红星沉吟道。

(1) 顶针:方言,形容较真,钻牛角尖。

(2) 打弹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孩子中流行的一种游戏,孩子们用手指弹出玻璃球,击打其他的玻璃球,也叫作打弹珠。

(3) 摸:警察用语,为侦破案件对一定范围内的人进行逐个摸底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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