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前世种种,如过眼云烟
我叫……
肖从二
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我这个名字了。
我是一个太监。
一个下等清扫太监。
宫里的人都叫我小连子。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
我记得刚进宫分配名字的时候,公公刚从小连子山办事回宫,所有的名字都被别人领走了,他便随口以小连子山给我命名。
从刑房出来的时候,距离我被杖责二十大板已经过去两天,我现在才勉强有力气从刑房走回去,可依然浑身痛楚,饥肠辘辘。
屁股上的伤口已经结痂,躺在刑房整整两天,空气中一直能嗅到浓浓的铁锈味。
你如果问我为什么要受杖刑,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在泰安宫打扫卫生时不小心触怒了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宸妃娘娘养的猫。
对,就是这么简单的原因,因为一只猫。
下等清扫太监是宫里最低贱的职位,低贱到人人可驱使,人人可责打辱骂,甚至还不如一个八品太监认的干儿子来的体面。
步履蹒跚地行走在红墙宫道,我隐约看见不远处的皇上搀着怀孕的宸妃在散步。
皇上目光缱绻,呵护备至,深怕宸妃受凉,深怕她磕着绊着。宸妃看起来那样美丽,那样温柔动人,的确是该被好好宠着。
我很羡慕,不是羡慕宸妃受到皇上的宠幸,我是羡慕有一个人能那么在乎她,把她捧在手心上。
作为一个下等太监,我必须得避让,于是我换了一条更远的路,忍着腰部以下酸涩刺骨的痛意,慢慢挪回去。
我不由得想起了进宫前,爹娘也很宠爱我,他们时常替我拦下犯的错闯的祸。可是我不聪明,与七岁便能识千字的四弟比起来,我简直太愚笨了,所以当家里揭不开锅,无力抚养三个孩子的时候,县里来人挑选入宫的宫女太监,我便自己揣着二钱银子偷偷去报名。
爹娘得知后抱着我哀嚎痛苦了一夜,可我并不明白我哪里做的不对,村里的赵二告诉我,太监就是进宫当官,又威风又有钱拿。
直到我躺在净身房冰凉的板凳上,闪着锋利白光的银刃出现在眼前,当被割下了作为男人最重要的东西时,我才知道爹娘哭声背后的含义。
阉刑是会死人的,十个人里头有两个都会因为失血过多或是受感染死去。
我犹记得那个蒙着白布的公公统共举起四回刀,到第三回时,我痛得晕了过去,到第四回时我又被痛醒。
我入宫时年纪大,本就不如幼%童割的方便,流了好多血,躺了足足十天才脱离了危险。
想到这儿,我摸了一把脸,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全是泪水。
“真是矫情,又不是第一回受刑罚,哭个什么劲儿……”我自说自话,勾着嘴巴傻乎乎地笑。
回到太监通铺,我想找同我关系好的王顺帮我打两桶水来,可我在屋子里瞅了好几圈也没见到他人。
“王顺呢?看见了吗?”我询问一个刚进宫没多久的小太监。
“他升到元昶宫去给掌事太监当下手去了,以后不回来了!”小太监也不太瞧得起我,虽然是在回答我的话,目光里却充满鄙夷。
王顺……也走了呀……
我失魂落魄,自己打了水,洗了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裳,趴到那张硬邦邦的床上。
通铺里的太监们成群地聊着天,唠着心事和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流言趣事。
……
这件屋子里,最后一个和我同批的太监也升职离开了。
只有我,干了七年还是一个下等太监。
我学不会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我也学不会贪天之功,邀功请赏,活该我干到现在也升不了职!
今夜,似乎特别的寒冷。
变化似乎是一瞬间的事情。
成王起兵造反,可能是朝中有人接应,叛军一路猛进,打了几日便兵临城下,外头烽火连天,叫嚣兵搏声惊扰了整个皇宫,宫里乱作一团,宫人们抢掠所有能带走的名贵物品,逃的逃,散的散。
有好些没来得逃走的宫人被杀死,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我抹了鲜血藏在尸堆里,这才逃过一劫。
我在死人堆里待了许久,腐臭味包裹着我,苍蝇“嗡嗡”地在耳边响起,但我不敢动弹。
成王留下的人马在皇宫里四处搜寻活人的痕迹,我知道如果我暴露了一定是死路一条!
尖锐的长刃刺在我身上,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一下又一下,我实在忍不住哼吟出声,被发现了。
就在我以为我要魂归西天的时候,一个侍卫救了我,随之而来的是另一拨人马,他们和叛军打了起来,我被救走了。
侍卫名叫郑燕生,他同我说,“你速速离开皇宫,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吧!”
我局促不已。
我现在身无分文,让我出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于是,郑燕生把我带进了一个宅邸中,里头有许多官员和侍卫。
为首的男子,他们都尊称他为张相。张相脾气很好,他妥善安排了我们几个从皇宫里救出来不愿离去的宫人。我受的伤最重,张相亲自为我看病,最后我便顺理成章当了他的仆人。
宅子时常有外人进进出出,他们都是来找张相商议要事。
一次,我听见他们说,他们勘察过,押送皇上的人马不多,他们准备在圳南莲花沟一带埋伏,偷偷救出皇上。
我顿时心动了。
我的家就在那里,我想回家。
我自告奉勇地跟上救援的队伍。
到了莲花沟,他们救出了皇上之后过来与我们会合。
我们正高兴着,结果不出一天,我们就被发现了,成王的人马追着我们,利箭在树林间穿梭,深深地扎进树干中。
几十个精锐,死的死,伤的伤。
我躲在草丛里,手背抹着不停掉落的眼泪。
离家时,父母说我不谙世事,或许是真的。就像我不知天高地厚地跟过来,什么忙也帮不上,反倒成了累赘。
郑燕生中了毒箭,他割开伤口,浓郁的乌血涌出。
“别哭了……”
我依然抽抽搭搭地停不下来眼泪。
“是我……要跟过来,我是个废物,什么忙也帮不上,还要你们保护我,对不起,对不起……”
“保护你需要费什么劲,我们不也一样要保护皇上?你不是没用的,皇上交给你了,你一定要保护好他,知道吗?只要皇上活着,兆国就还有希望!”郑燕生的脸色很差,毒素还没有蔓延他的全身,他还有力气做最后的挣扎。
最后一次逃窜,我背上了皇帝逃在最前面,他们断后。
我拼命地跑,用力的跑,跑到两腿失去知觉,肺部灼热地疼痛我都没有停下来。
终于,我们逃出来了。
落脚在破败的山神庙里,皇上把自己关在神像后头,郑燕生的毒已经深入五脏六腑。
“皇上……就交给你了!”
这是郑燕生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哭着答应他,可他却听不到了。
我和皇上在庙里躲了好几天,皇上一直萎靡不振,他下半身残废,我便外出讨饭给皇上吃。
外头兵荒马乱,人人自危,讨饭也变成了难事。
我担心家里的爹娘、三妹和四弟,一次外出讨饭,我趁机回了趟莲花沟。
我看到的是遍地废墟。
成王的兵马反叛,各地势力揭竿而起,大部分都是无纪律的散组织,他们借起义打倒成王之名霸占各地山头据点,烧杀抢夺,奸淫辱掠,无恶不作。
三妹裸%着身子躺在血泊里,死不瞑目,顺着她的目光,爹娘的尸首就在不远处,面色惊恐,四弟被砍去了头颅,死状万分可怖。
我的脑袋嗡住了。
浑身颤抖,心好像都不会跳动了,泪也好像流不出来一样。
我走到河边,望着平静的湖面,不知道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家人的音容笑貌犹在脑海,只有我还在世上苟且偷生,我真想投河一了百了。
可是不行啊!我答应过郑燕生要保护好皇帝。
在河边站了许久许久,我才起身回去。
埋了家人,废墟里能找着的一点粮食米面我全都捎了走。
在山神庙门口,我抬头瞥见高高的腊梅树,腊梅凌寒开得芳姿卓越,花瓣落在我的脸上,我终于还是留下了眼泪。
阿娘,我想吃梅花饼……你起来给我做吧,好不好……
新皇帝即位,改国号为陈。
我和皇上在圳南待了半个多月,我讨来了一些钱,预备和皇上回京投奔张相,却在回京的途中听见朝廷抓获了一伙前朝的乱党,已经当街斩首,为首的据说是前朝的左丞相张简。
我知道之后,吓得慌忙带着皇上改道往北方逃。
十三年间,我们逃亡的路上去过很多地方,最后在最北边的沛州落了脚。
“怎么又是馒头?”
我拿着馒头有些局促,皇上长得极好看,哪怕是生气起来,这张美到极点的脸也没有多吓人。
“你干什么去?”我往茅屋外头走的时候,皇上叫住我。
“我去外头睡,您不是还生我的气吗?”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在想着明日一早去邻村给皇上买两个葱花卷回来。
外头雨下得磅礴,门开了一个小缝,寒冷的风伴随着雨点就溜了进来。
“这么大的雨,你也不怕牛棚淹死自个儿!还不滚上来睡觉!”说完,皇上咳嗽了两声。
我抿着嘴,心里很高兴。
皇上虽然时常生我的气,但我心里知道他是因为受了极大的打击,身上背负着沉重的回忆,国破家亡,心爱的妃子怀着别人的孩子下毒毒得他半身瘫痪,所以他才会喜怒无常,乖张暴戾。
第二日,我带上蓑笠去了邻村,回身看,皇上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我有时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不求回报地照料皇上,或许是因为这个世界上,皇上只剩下我可以依靠,我也只剩下皇上了。
当我被狠狠按进河水中时,我内心有一种解脱感,这一生的种种如同走马灯一般逐渐浮现在眼前。
这样死了
也好……
意识慢慢消失,脑中浮现起皇上凝视着自己的模样,长发散落,口不对心地指责自己。
不行!不能就这么死了!皇上还在家里等我呢!
死之前,我无力地扑腾了两下。
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不甘心!
我虚弱地睁开眼,好像看见了皇上。
“醒了!他醒了!徐广,快传韩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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