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强求1梅儿,快快锁门,天明前无论听……
拉扯间,自是女孩儿家力弱。一时不慎,眼看着她朝后仰去,失了重心就要磕着后脑了,提耶无奈当即伸手又将人捞了回来。
这下江小蛮更是有恃无恐,知道他有所顾忌,回想起这些日子来的温情,眼泪儿夺眶而出。像林间松鼠攀树似的,她手脚并用,整个人扑挂在他身上。
两手牢牢环在他项侧,两只脚也使了力,紧紧朝他腰间夹了。一边把脑袋压在他颈窝处,一边哭着断续诉道:“对不住,我真的不知道姨母会命人用刑,你一定痛死了吧。方才我也只是故意吓吓你的,不会真的伤你的。谁叫你那般看我……”
说着似又被眼泪鼻涕打断,打了个哭嗝咳了声又说:“本公主就是心悦于你!我就是想同你一处。我这么喜欢你,又有什么错!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许是又想起先前那种眼神,江小蛮真是伤心极了,最后又委屈叫道:“本公主又非纨绔贵胄强抢民女,你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就像是有什么抄家灭族的大恨么。”
小脸哭的通红,眼睛本还是有些秀丽,这会儿却哭得没了形状,像描了油彩的戏子,小圆脸上是一塌糊涂。
听了这番断续哽咽又连珠炮儿似的发泄之语,被她以极为不雅姿势缠抱着的僧人倒是没再动手。
这哪里还有半分公主的气度矜贵,简直是市井间的无赖无知的顽童!
可这番哭诉乍听胡闹蛮横,实则心意颇坚、情志难得。
想要动手将人推开太过容易,可提耶没能这么做。
他只得摊开了双手垂地,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然而心里头却是无奈纠结暗自不停调息,却发现世路的险恶艰难尚好应对,可要推拒那些痴心真情,却当真太难。
抄家灭族之恨?竟叫她随口戏语说中了。然而实情是,亡国夺母当年的离乱,只是抄家灭族四个字,还远远不足以涵盖。
万千触动隐恨终是只能化作一声低叹,提耶眉间深刻,忽的抬手转过她的脸。
“呜……”
小圆脸上杏眸肿成了桃红色,两颊先是被冻得雪白,现下又哭得东一片西一块的殷红痕迹,唇角不停颤动,眼泪流得如江河不绝,而鬓角蹭乱,好几咎浓淡如墨的发丝,以各种形状扭曲着贴在额边。
提耶忽的觉着,这么多年学佛辩经,纵使他通晓诸国文字,此情此景,却一时失语般,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五蕴盛苦。眼前是女孩儿一塌糊涂的脸,耳中有殷殷诉请的哭音,还有那温热鲜活的触觉。
“不过是些许小挫,公主竟也这般能哭……”长指拂过,他终是伸手捧过这张脸,将那些泪痕抹去。
怀中人又抽噎着抖了下身子,想要反驳,却又被口水呛了,只是不停地咳了起来,因是涕泪绵绵,忽的一个透明泡泡在她雪白齿间被吹了出来。江小蛮全然不知情,可这个偶然聚合的涎水泡泡却维持了许久。
提耶一时语塞,想要避开,视线却凝在透明泡泡后头的那一点嫣红檀口上,他忽然发现自己挪不开眼,控制不住地只是盯着细瞧。
“你个无情无心的出家人才是不懂,什么小挫,反正你若不懂,就别想出去了,反正阿耶和姨母都随我,本公主真的就关你一辈子何妨!”
说着,像是赌气情急一腔孤情言语无法表达清楚了,江小蛮泪眼朦胧间瞧见颊侧拭泪指节,忽的偏了头对那掌边狠狠咬了一口。
咬完这一口,看了一排齐整凹陷的牙印,她居然觉着心里头终是好受了些。
而在唇边泡泡被他手掌碰没之时,一个念头如春芽冒头种子生根一样,在他脑海里不可抑制地显现出来——也许等国事平定,生民不再罹难之后,他可以带她回朅末去。
心念荒唐缥缈,只是一闪而过间,他退开身子不容置疑地将她扶到草垛边。
“人生事不尽如心意者何其多,你年纪还小,便容易一叶障目,总以为眼前所见,心中所想,直白分明的就是什么一生一世的。”动作间,有刀口崩裂瞬间染透他单薄衣袖,“古人以三十载为一世,而释尊也说七年换骨,公主可知莫要话本子读多了,就哄骗着自己非要寻个痴心的男子。”
抹去臂间溢出的血迹,提耶移开眼断言道:“情志难移者,本就是千载难寻。莫说我对公主无意……而又是终归要回故国的,强留无意,公主还是放手,他日世间清明,老迈之时,若有缘或还可坐而论法。到那时,公主家业和美,儿孙绕膝,想起这一段往事,也就是一笑罢了。”
“别再说了。”江小蛮见哭得差不多了,上前又可怜嗫喏道:“你要走也得治伤吧,还是先莫争辩了,这地方冷极了,咱们先上去吧。”
当是自己的话起了些作用,提耶点头径自走出了地牢。
跟在他身后的江小蛮抬手一把抹尽眼泪,忽然撅了嘴极轻得哼了声,算作是为自己打气了。其实今日这一切,她是早排好了步骤的,就如同从前对父兄耍赖闹腾一样,虽也是伤心,却是一点点攻心,早有了套路计划的。
看着森寒甬道中男人清瘦挺拔的背影,她在心里低语:“这不是又肯同我说话了吗,至少是耐心啰嗦地劝诫起来了啊。相信自己,江小蛮,你行的!”
默念罢,为了抵挡心中委屈难过,她甚至偷偷眯着眼,比着远处人寸长的褐发头顶作了个爆锤的动作,又扭着脸嘟嘴伸舌头地比了个鬼脸。
好巧不巧,如心有灵犀般,前头人回头寻她,恰好瞧见了这张牙舞爪作鬼脸的一幕。
“……”提耶面无表情,只作未见,自回头出了地牢。
啊!——江小蛮顿时又想哭了,本来就不美了,刚才竟然让他瞧见,一定丑到天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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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是想快刀斩乱麻立时动手的,可到了别院三楼的暖阁里,逼着人脱下衣服来……治伤时,被他周身上下几道大伤给骇住了。尤其是左臂一条刀伤,纵六寸深二寸,在与他卷了衣袖敷药时,她在心里骂了贵妃一百遍,一个没忍住差点又要落泪。
不管她怎么纠缠强硬,提耶态度更是强硬,不由分说的,就是不愿全褪了衣衫。见她撒个药泫然欲泣,包个胳膊也笨拙惊恐,他忍无可忍实在是压不住心头无名烦乱,竟脱口喝了句:“出去!”
语调凶恶,连他自己都愣了愣。
往后的十日里,江小蛮想尽法子要去缠他,而提耶则是划清界限,再不肯多同她多说多言一句。湖心别苑几乎与世隔绝,他伺机察看多日,也未能寻路脱身。
就这么相安无事快半月,过了大寒,到了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这一天。
小年这一天,十余位就封的皇子皆回京参加祭天大典,江小蛮未曾大婚还未破了谶纬,自是不必参与。而这天过了午时,许太宦亲从宫里送来灶糖、火烧、粿稞等御赐点心,无意间说了近来一件大事——西域大国龟兹易主了,听说新王是疏勒国的阔延孜汗。
送走了太宦阿公,江小蛮转头端了点心就去了楼上。这些日子,她的脸皮是练出来了,提耶总是不多理她,她便想尽法子去逗他说话,龟兹旧主是有名的暴君,驱民众为牛马,比之只是有些怪癖的景明帝要厉害多了。
“疏勒国的使节好像上月才回去吧,那个什么汗王,听说是个有为的明君呢。”这样的好事,她自然要头一个来通报与他。
果然,原本还在打坐的人睁开眼:“可还知别的消息。”
见他果然面露关切,江小蛮忙蹲过去,挤了个笑讨好道:“我知道你关心故国,都像阿公问了清楚。不过,若是告诉你,可又有什么好处?”
提耶无言,只是用那双碧玉色的眸子安静地瞧着她。
江小蛮立刻败下阵来,一五一十地说了她所知的一切。
“现下西边太平了,许是也正欢庆呢。今儿是凉国小年,要祭灶王爷的,这岛上好生无趣,你便陪我过一回小年?”盘算着大计,说着话时,她未免有些心虚,显得有些可怜,“以前小年,都是姑姑和梅儿陪我来过,连滢姐姐都是有家的。”
原来朅末没有他,也可安然渡此劫难。提耶心里一块巨石落地,欣然展颜,也就没有多想地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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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装了粉剂的油纸包展开后,江小蛮对着面前的一小盏豆腐羹,猛然间发现,自己竟忘了月娘说过的分量了?!
也难怪,当日她失魂落魄,现下拼命回想,好像也只记得她说是二次、还是三次的量?
“在这药量内,略略多一些倒也无事……”对着这些不知名的发黑粉末,绞尽脑汁,倒是只清楚响起了这么半句。
油纸包里也就几个指甲盖那么点药末,她犹疑地思量了下,到底是胆子小,便按三次的量,拨了三分之一药末到豆腐羹里。
天晚风急,屏退所有侍从,江小蛮自个儿端了几个简单菜蔬,步步生根似地沿着古朴木梯往三楼去。
这两日刮北风,到二楼菱窗边,外头天际还余最后一线光明,照见大片黑压压的乌云遮月,看样子是要下好一场大雨了。
屋内分明燃了地龙,可当她踏进三楼内室门槛,瞧见凭几临字的人影时,禁不住缩了下脖子。
“开些窗也好。”原来窗子被大开了,冰寒彻骨的朔风裹挟着枯叶不停涌入室内,“你是不是太闷了呀,等除夕过了,咱们就出岛,去西市和南市看人家踩高跷放爆竹。”
“公主是想明白,可放贫僧离去?”几案后的人似是心境开阔了些,他搁笔看了眼她,随即去将那窗子放了下来。
顾不得说些瞎话,江小蛮顺着他只作出一副真的放弃的模样,她一边摆开菜蔬,将那碗巴掌大的豆腐羹放到离他最近的位置,一边甚至还颓丧着念了句佛号。
“释尊先祖呀,蛮儿还是想不通怎么有人要出家的。”她将豆腐羹分了些出来,又拿过个火烧兀自啃了起来,“跟着你日日食素……唔,这火烧还是没宫里先做的好吃嘛。等过几日出去了,你再陪我一段时日,到时再看吧……”
瞧着他毫不起疑得端过豆腐羹就喝,江小蛮愈发紧张,她一紧张,就犯了不停吃东西的毛病,且这回竟是紧张到手心冒汗,竟是食不知味起来。
一盘火烧也就六个,她鼓着嘴一气吃下五个去,语序不清地却仍是不停地说话来分散注意力。
“今日是怎么了?公主是又多想了什么?”
二刻后,提耶也看出了不对劲来。虽说点心菜蔬不多,可也有五大碟甜咸各异,外加一盏供二人分量的豆腐羹,可除了他吃了几口青菜外,眼下五个盘子竟都是空空如也,倒是唯独她先前盛出的两勺豆腐羹,没怎吃过……
江小蛮还记着月娘说二刻就发作的药性,时间愈近,她便愈发紧张,在吃最后一口火烧时,竟有些噎呛,不上不下之际,她奔至远处放茶壶的桌边,灌了一大口水才算顺下去。
到了这时,虽然不信她会在菜里动手脚,可豆腐羹稀薄,分明就在眼前,可作水饮,她却偏要舍近求远。
从头到尾,他将羹汤喝尽了,而她,却是连碰都未碰一下。
此时,他们分立两头,屋里头只有女孩儿咳呛顺气的声音。到了后来,那咳呛声就有些虚假起来。江小蛮顺了气等着,直到听着木梯传来响动,猛地两步到了窗边,那处早已准备好的铁锁扣牢了窗边铜环,又朝外头喊了句:“梅儿,快锁门,天明前不许过来。”
吃饭的桌案摆在最里头,提耶本质上并不怕她,是以一开始也是只冷眼静观,等到内外间的厚重木门也想起落锁声,他忽觉一阵燥热从心口处冒起,这股子炽热劲头狠厉异常,顷刻间,就如江河泛滥,漫溢到了肺腑周身里去。
“公主,你……你在羹里下了毒?”一开口时,语调却已是不稳。
不敢去看他眼底的惊愕质问,江小蛮只是靠在窗前,拼命晃了晃脑袋,却是没作任何解释。
就这么沉默着又过了一刻,室内喘息忽的重了起来,压抑的急促的。
对视的一刹里,她脑袋里空茫茫一片,只觉着慢慢逼近的这个人,他的眼睛好看极了,像天上的日月星辰一样,然而此刻,却是染上了她从未见过的氤氲暗沉,这般陌生的神色,叫她下意识退了半步。
在抵上窗沿的那一刻,有极细微却冷到刺骨的寒风拂过后脖颈。
她瑟缩着抽摆了下,猛地想起,月娘当时说的不是三次的量,而是三十日缓缓用的药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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