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序之吴越
“越越,乖,等在这儿。秀姨一会儿就回来。”
“秀姨你去哪里?”
“去给你买好吃的,你想吃什么?”
“想吃叉烧包。”
“好,秀姨给你买回来。听话,锁好门,千万不可以出去。”
吴越懂事地点点头。见她刚一出门,他就连忙爬上靠进窗口的木椅,撑在窗台上,依依不舍地着望着她的背影穿过小街的弄堂消失在尽头。
阿秀走得很快,穿街过巷,这是她长大的地方,她很熟悉。不多时她就找到一户院落,木门板上,油漆裂着纹,有些已经剥落,显得异常老旧。她拍了拍门板,侧耳细听,有脚步声至门边,门栓响动,门被拉开了,一名中年女子站在门里。
“你找谁?”
阿秀忙施笑,“我找三小姐。啊,就是你们家太太。”
“太太?”中年女子打量她两眼,粗布衣裤,手里一个小小的棉布包,仓瘪着,也不像装了好东西。便一脸瞧不起,“太太病着呢,不见客。”
“大姐,”阿秀忙从布包里掏出张钱塞进她手里,“我有急事找太太,麻烦你,告诉她是秀姐来看她的。”
中年女子攥紧了手里的钱,缓了神色,“你等着,我进去问问。”
“好。”阿秀感激。
又过一刻,门再次打开,中年女子引她入内。阿秀随着她穿过前庭的小院到了内室,才发现这位大姐还真没骗她,太太的确是卧病在床。
“秀姐姐?”床上的人勉强撑起身,一张消瘦的脸颊上眼窝已经有些深陷,一脸的病羸。
“三小姐。”阿秀忙上前,拉住那只伸向她的手,那手微微地抖着,瘦骨嶙峋。阿秀看得心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你怎么弄成这样?”
“我小产后身体一直不好。”三小姐轻轻叹口气,“你怎么回来了?”
阿秀看到这情形,哽咽地不知如何开口,缓缓才道:“太太过世后,我就离开了吴家。五哥走得早,我没依靠,又没有什么手艺,带着浩然,孩子还小,得有口饭吃啊。”
三小姐一听明白了,她是想来投奔她的,她握住秀姨的手,“秀姐姐不知道这家里也是个空架子了,我身子也不争气,一直就病病歪歪……”欲言又止,眼泪珠串般地落。
其实不用她说,阿秀也已经看出来了,心里堵得难受,“三小姐,我知道你和大小姐的情分,所以才想到来找你。我真不知道这两年你怎么就……”
三小姐摇头,擦了脸上的泪痕,“父母过世后,家里就被二哥败光了,之前有大姐帮衬着,总会寄些钱来撑着场面。大姐走后,架子就散了,去年吴氏给的抚恤金被他们一家子抢得打架,真是丢尽了方家的脸!”
阿秀听得酸楚难当,“当初吴总埋怨过太太开销大,也怀疑太太钱财的去向,还因为这事和太太吵了架。太太要强,总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也不愿好好和吴总解释,后来干脆就拿自己的那点家底和股份去贴补,再没向吴总伸手要。”
“我知道大姐不容易,她那么好的人,应该有好报,怎么会弄成这样!”
两人默默垂泪。阿秀明白她想投奔的人,已经是有心无力去庇护他们了。
“秀姐姐,既然回来了,让大姐明天带你去市场看看,能不能再寻个别的好人家,或者找些其他的活计,行吗?”
阿秀没接话,若有所思,这事还得从长计议。一看天色不早,想到孩子还在小旅社等她,忙告辞,“三小姐好好养着身体,其他别操心。”犹豫一刻又说:“我回来这事你和谁也别说吧。”
三小姐点点头,“我懂的,我不说。你一直跟着大姐,这群白眼狼会以为你拿了吴家多少好处,眼红着呢。”
阿秀默默点头,转身要走。三小姐忙叫住她,从床头褥子下摸出把小钥匙,强撑着起身,开了檀木箱的锁,从一堆衣服的箱底翻出个布包,将它塞进阿秀手里,“我这是偷偷留的,不多,你拿着,给孩子买点东西吧。”
阿秀忙推,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三小姐,你自己留着养好身体才是。”
“秀姐姐,这本来就是大姐给的钱。你现在刚回来,等着钱用,拿着吧,若以后你有了,再还我。”
阿秀千恩万谢,擦干眼泪出门。路过包子铺,买了几个叉烧包。拐进小巷时突然觉得不对,身后有脚步声尾随。太阳偏西,这巷子幽暗,又没什么人走动。她心一惊,回过头,那人离她只有几步开外,目光阴森森地锁牢了她。阿秀吓得有些腿软,下意识转身就跑,结果来人追得很快,一把就拉住了她胳膊肘上挎的包。阿秀不肯放,那里面有三小姐给的救命钱。
“大哥,求求你,放我条生路。我家人病了,就等着这点钱去买药。”
“你哄谁呢?!”来人恶狠狠地瞪着她,“这是你刚从我家拿走的钱!”
阿秀愣怔,再看他身着上好的衣料,身材清瘦,面色白净,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惊骇道:“你是三小姐的先生?!”
“她倒会装大方,拿钱给外人花!这些钱还不都是从我指头缝里抠出去的。”男人一副贪得无厌的嘴脸,让阿秀看得恶心。
“三小姐给的钱,先生若是要,我还给三小姐便是。若让三小姐知道先生这样拿回去,只怕要对先生失望!”
“失望?!”男人不屑地嘲笑,“她才让我失望,一个方家三小姐,嫁过来时穷酸得连伺候人的老妈子都不如。她能有什么钱,不都是我们家给的钱!”
男人一把抢过了包,阿秀又气又急,要去夺,却被他一脚踹中胃窝,胃里酸水一反干呕一口,差点跪在地上。男人拿了包就走,没走几步却被一名壮汉挡住,那人吼一句,“东西留下!”
男人打量来人一眼,这一眼看得他心惊肉跳。面前的人脸颊憋得通红,目光炯得发亮,小臂紧绷,铁拳如锤。他紧盯着那榔头一般的大拳,掂量着真要砸下来,估计自己半条命就没了。他懊恼地扔了挎包,匆匆而去。
壮汉捡起包,快步奔向阿秀,“阿秀!”
阿秀一惊,定睛一看,突然眼眶一热,“四哥?”
“真是你啊!没事吧,疼不疼,要不要去医院啊?”老四焦急,“我以为认错了人呢,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阿秀无暇顾及这一连串的问话,急道:“刚才那人是三小姐的先生,他这样一走,三小姐定要吃亏了。钱我不能要了,得赶紧给三小姐还回去。”说着就要往回赶,可又一想,如回去得太迟,孩子会等得害怕,两头为难,她有些乱了方寸。
老四虽不明白原由,但看一眼她左右为难的表情心里也有个大概,“你若信得过四哥,就和四哥说,四哥帮你办。”
阿秀略定定心,从包里掏出钱给老四,“这钱麻烦四哥一定帮我送给方家三小姐,地址我给你。我还要赶回去看孩子。”
“阿秀,你住哪里?回头我去找你。”老四接了钱,忙又问。
阿秀又留了旅店的地址给他,看他疾步而去。转过身,捂住疼得有些抽搐的胃,匆匆往旅店赶。爬在窗口的吴越几乎望眼欲穿,当他看到出现在巷口的阿秀时,急急忙忙就爬下窗台,早早等在门边。阿秀脚步刚至房间门口,门就被拉开了,门里冲出来的孩子一把抱住她的腰,小脸上全是泪。
阿秀一僵,也忘了疼,忙蹲下身,擦去他脸上的泪痕,“越越怎么哭了?”
声音抽抽搭搭,“妈妈不要我了……,爸爸不要我了,我以为……秀姨也不要我了呢。”
阿秀心一酸,忙搂住他,“妈妈爸爸不是不要你,是有苦衷的。秀姨更不会丢下越越,秀姨会一直陪着越越。乖孩子,不哭了。你饿了吧,吃包子,秀姨买了叉烧包。”
阿秀忙从挎包里拿出那个油纸袋,打开一看,包子被这一抢一摔,皮也破了,馅也漏了,早已烂糟糟的一团,鼻梁一酸,泪就滚下来。从前的孩子可以吃酒店最精致的菜肴,如今却连街边的包子都吃不上一口热乎的。
吴越却急急忙忙拿出来就咬一口,他哭累了,也饿坏了。
“秀姨,你也吃。”小吴越将手里的包子往阿秀嘴里塞,“很香。”
*
严樾有些瞌睡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阿秀忙去开了门,老四进门就赶着让他们收东西。
“三小姐说既然她先生知道你们回来了,让你们多留点神。恐怕他会带着二哥来找事,他们两个赌棍,油锅里的钱都要捞出来花。所以我和你嫂子商量了一下,住到我家去吧,大家有个照应。”
阿秀知道老四一个跑码头的,生活也不宽裕,不好意思打扰。
“快走吧,太晚了,你看孩子都困了。”他伸手去拉严樾,“我是你四叔,和四叔回家去,好不好?”
吴越揉揉眼睛,看看阿秀。
老四定睛细看那孩子一眼,心里突然咯噔一下,“阿秀,这是老五的孩子吗?”
秀姨一慌,忙将严樾搂进怀里,“当然是五哥的孩子。”
老四锁紧了眉头,“虽然你们随方大小姐去了香港多年,但老五一直都是我把子兄弟,他长什么样我能不知道吗?这孩子既不像你,也不像他。他长得那么好看,倒有几分大小姐当年的模样。”
秀姨一惊,忙捂了老四的嘴,眼里泪涌出来,“四哥,你能帮帮我们吗?”
*
两天后,吴越跟着阿秀在老四码头兄弟的安排下,登上了远洋的轮船,去往陌生而未知的多伦多。阿秀搂紧了身边的孩子,伫立在船尾,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太平洋,仿佛那水已经漫灌到了她心里,哪里是岸?她茫然失措。
吴越紧紧拉着她的衣袖,小声地问:“秀姨,我们要去哪里,我们不回家了吗?”
话被海风吹散。吴越只看见船航过的海面,一道泛白的水线,几个浪过便消失无踪。不到八岁的孩子,心里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空空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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