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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影入平羌江水流


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里的自己,轻轻吁了口气。

我曾经坚决地、几乎是挑衅般地抛出过三个要求:不登报,不大宴宾客,婚后继续工作。既然我对这段婚姻不抱任何希望,至少可以为自己争得一点儿微薄的权利。

爷爷和父亲瞬间阴下脸,龙斐陌也皱起眉,但片刻之后,他竟然答应了下来。

神色还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和似笑非笑,他大概早就洞察了我心里的一切。

在他面前,我从来无所遁形。

桑瞳说得很对,他令人无从琢磨。

我也不想琢磨。

我又轻轻吁了一口气,缓缓环视四周。看得出来,房间布置得很费心思,典型的中式风格,雕花窗棂,一整套雕花家具,靠窗陈设着一张镶有透雕与浮雕的中式花台,斜左方简约的博古架上摆着一些珍玩盆景和玉器花瓶,还有几样唐三彩,右边角落里放着一把玲珑轻巧的玫瑰椅,所有的桌椅上都套上了刺绣桌帷和椅披椅垫,床头是棉宣纸质灯具,就连天花板上,也用了窗花门片作为镶嵌。

我曾经最憧憬的风格,只是现在看来,未免带着不真实的恍惚。

我随便梳了梳头发,意兴阑珊地站起身来,打开橱柜,不由得一怔。

里面竟然放了满满一排睡衣,我随手拿起一件,看了看,还是放下了。

半个小时之后,我洗了澡出来,到处看了看,唔,还好,没看见人。

我狠狠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片刻之后,我胡乱擦了擦头发,很快就爬上了床。困死了,我要睡觉。

正当我安静地闭上双眼,准备睡觉的时候,突然,我听到极其细微的“扑哧”一声。我心里“咚”的一声,忙睁开眼,一小簇蓝色的火焰,在不远处的角落里跳动了一下。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皮开始剧烈跳动。

那是龙斐陌专用的火柴,极其美丽也极其神秘的宝蓝色火焰,江边那晚,我曾经见过。

黑暗中,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果然,玫瑰椅上缓缓立起一个身影,随即,那个火焰熄灭了。

是龙斐陌。

片刻之后,我感到床重重地往下陷。

我紧紧地闭上眼,但是我知道他在看我,他的脸和我的近在咫尺,我可以听到他轻浅的呼吸声。

片刻之后,我听到他轻轻一笑,伸手抚过我的衣襟:“怎么,不喜欢我叫人为你准备的衣服?”我身上穿的,仍是我从家里带来的那件傻傻的小熊睡衣。

我不吭声。

他又是轻轻一笑:“你怕我?”

我依旧紧闭双唇,不吭声。

他仍然在笑:“你不是向来很勇敢的吗?”他的呼吸逐渐移到我的耳畔,“就像一头无所畏惧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豹子,或是一只想要刺穿一切的刺猬,怎么现在反而胆小了?”

我仍然不吭声。

沉默是金,沉默是金。

跟他在一起时间越长,我越是神经质地要将浑身的刺时时刻刻地高高竖起。

他的手指,细细地一寸一寸缠上了我的头发:“桑筱。”

我屏住呼吸,不自觉地睁开双眼。

清淡的月光下,我看到他穿的是系带玄色睡袍,身上带着淡淡的酒味,和我已经逐渐熟悉的那种烟草味。

随着他倾身下来,胸前肌肤也一点一点露出来。

我牢牢地、一眼不眨地盯紧他颈项以上部位。

片刻之后,我看到一双深幽的眼眸在我眼前渐渐放大。

然后,很久很久之后,我听到一个低低的、略带玩味的声音:“你该知道,这是义务。”

偌大的餐厅,偌大的餐桌旁,柏嫂端上饭菜后便退下了,我跟龙斐阁安静地各据一隅吃饭。他意兴阑珊,我也索然无味。

自从那晚之后,龙斐陌已经消失有十来天了,无论白天晚上都不见踪影,也没有任何音信。

吃着吃着,龙斐阁看了看我,我发现了他的注视,抬头看他,他只是朝我略带尴尬地笑笑,便又埋下头去继续吃饭。说来也奇怪,我们现在勉强算是一家人了,他对我却反而远远没有以前那么热络。

龙斐陌跟我之间发生的所有事,他可能一直不甚清楚。

正因为不甚清楚,所以他现在才不知所措。

一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的模样。

我清晰地记得那晚,站在俞家客厅,龙斐陌说出那句话后,龙斐阁张得大大的O形嘴。

惊讶得无以复加。

所以,龙斐陌的突然消失,他谨慎地绝口不提。

他既然不提,我也就懒得追问。

那个夜晚,最终以啼笑皆非结束。

淡淡的月光下,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他的鼻尖与我的紧紧相触,我几乎听得到他低沉有力的心跳,我的手心已经湿透,我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但是,我被他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的紧张已经快要冲破我能承受的极限。

突然间,我的肚子发出了一个轻轻的声响。

他看着我,眼神非常非常奇怪,半晌,他蹙眉,有些不确定地问:“怎么,你肚子饿?”

我的脸微红:“嗯。”一天的紧张和食不下咽导致现在的我已经接近胃痉挛。

他翻身起床,沉吟片刻之后,一把拉起我:“走吧。”

片刻之后,我站在宽敞明亮的厨房里,看着他不紧不慢地从大冰箱里拿出火腿、土司和鸡蛋,他回头瞥了我一眼,淡淡地道:“需要我请你坐下来吗?”

说罢,便不再理我,专心切土司。我看着他,平时梳得齐整的头发有一绺微微搭在额前,睡袍的下摆处,露出修长而骨肉匀停的腿。

暖暖的灯光下,这样的他看上去有些不真实。

他恍若未觉我的注视,将锅架上,放油加热,一气呵成地放入土司,打上鸡蛋,撒了点黑胡椒,最后,浇上沙拉酱、盖生菜、加火腿,再盖上刚刚做好的煎蛋土司,端到我面前的小餐桌上。

我看看他,再看看那盘香味诱人的火腿煎蛋土司卷,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但是,我仍然有些僵僵地站着。

他闲闲坐下,撑着下巴注视我:“怎么,肚子又不饿了?”

我低头,有些尴尬地道:“谢谢。”便坐了下来,老实不客气地开吃起来。唔,真的很好吃,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饿极了,竟然觉得比原来家里老王的厨艺还要好。

看不出来,他还有这等手艺。

他兴味盎然地看着我:“从没见过女孩子能有这么好的胃口。”

我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

以他的条件,想必经验丰富。

不过,跟我无关。

我们俩站在房间门口,我的手已经触到了门柄,无声转了转,只觉得手上被汗浸得湿湿的。

淡淡的月光下,一阵长久的静默。

又过了半天,我有些讷讷地道:“那??”

他站在我的对面,抱起双臂,挑了挑眉,突如其来地道:“怎么,要邀请我进去?”

我吓了一跳,几乎立刻摇头:“不??”

他倒是不以为意,顿了片刻,略略偏头,似笑非笑地道:“唔,还是第一次被拒绝得这么彻底。”他的手臂一勾,突然间将我勾近,“那么,要些补偿?”说话间,他的唇已经浅浅烙了下来。

我下意识地偏过头去,他的唇带着热热的气息,轻覆在我的耳畔,他的手轻握住我的手。

一瞬间,我有些恍惚。当年跟何言青谈恋爱的时候,我和他都是菜鸟,彼此之间的亲密青涩而短促,带有些微惴惴不安的悸动,一个小小的吻,就可以让我们面红耳赤,半天不敢对视。

而现在,我只是静静地站着。

我听到一个极其模糊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了些什么,紧接着,我的耳朵一阵剧痛,痛得我手忙脚乱地去推他,慌乱间,我的拖鞋绊到了厚厚的地毯,一时间失去重心,飞快向后倒去。

他伸出手来,仿佛是想拉我,但没拉住,几乎是同一时间,他的身影也向我覆过来,我倒地的同时,眼睁睁地看着他重重倒在我身旁。我们就这样躺在地上面面相觑,不知过了多久,在这样的尴尬中,竟然齐齐低声笑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先是轻盈一跃,随即一伸手,将我拉了起来,微微一笑道:“Good  night.”

在龙家的十多天里,过得还算自在。平时就我跟龙斐阁和柏嫂在家,龙斐阁那位气度雍容的伯母偶尔来坐坐,看得出来,她并不喜欢我,就算来了,也多半只跟龙斐阁聊天,不太爱搭理我。

碍于长辈的面子,每次她来,我不得不出来陪坐,心里是一迭声暗暗叫苦。

一次,她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一旁无聊枯坐的我:“听说你现在还在那家小杂志社上班?”

我老老实实地点头。

她仔细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喝了一口茶,涵养很好地用我几乎听不到的音量,轻叹一声:“真不知道斐陌是怎么想的。”

她倒是跟乔楦想到一块儿去了。

婚后没几日,乔楦就急吼吼地约我周末出去坐坐,说来奇怪,向来一惊一乍的她,在得知我的婚讯后,一直出奇的冷静。

她只是歪头打量我:“嫁了个钻石得不能再钻石的王老五,怎么也不见你容光焕发精神百倍?”她十分惋惜地咂咂嘴,“要知道你老公眼光这么独特,我一早就勇往直前了,哪还轮得到你!”

我喝着咖啡,任她胡说八道地调侃我。

她又乱七八糟地感慨了一堆后,眼睛一亮,伸出手来直接要撸我手上的戒指。平时上班用不上,今天出门的时候,还是犹豫了一下才戴上。

我知道,乔楦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点担心我的。

果然,她细细观赏了半天,以资深珠宝鉴赏师的口吻十分含蓄地道:“唔,看来这个龙斐陌对你还算挺不错,我以前一直以为越是有钱人就越小气,”她将戒指翻来覆去转了半天,突然抬头看我,“哎,桑筱,这是什么?”

我伸过头去看,依稀看到戒指的内圈刻着弯弯曲曲的不知道什么字母。

我摇摇头:“不知道。”说真的,以前从未注意过。

号称通晓多国流行语句的她就着光一边仔细念叨一边自言自语:“不是英文,不是法语,不是德语,不是日语,不是??”她十分具有钻研精神地,不屈不挠地道,“咦,到底是什么?”

我笑笑:“可能是什么标志吧。”正在此时,她最爱的甜点上来了,她欢呼一声,径自上前攻城扎寨,这件事就此撂手。

她吃了几口甜点,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暧昧地朝我眨眼:“你老公??秀色可餐吧?”

我没好气地瞪她:“餐你个大头鬼!”

她耸耸肩,惋惜地道:“桑筱你真是不知福。”她歪过头去思索了一下,“说实话,你老公看上去,虽然不够??随和,但是,”她欲言又止,“其实,其实??”

正在此时,乔楦手机响了起来,她接起讲了几句便合上对我说:“我有事。”

我听到话筒那端是宁浩的声音,不由得诧异:“你几时跟他恢复邦交的?”

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打了个哈哈:“大家都是同事嘛,抬头不见低头见,再说了,大家也算是共患难过来的??”

我嗤之以鼻:“四年同窗时你不一样视他若千年仇敌?”

她脸皮厚得很,面不红气不喘地道:“今时不同往日。”说完,从座位上蹦起来,拍拍我的肩,“本小姐我最近囊中羞涩,今天是专门出来劫富的,改天发工资再回请你,啊?”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一溜烟跑远。

我摇头,重色轻友得如此理直气壮,亘古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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