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岩扉松径长寂寥
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成为我生命中最奇妙的一天,因为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龙斐陌。
沉默良久。
突然,我的身体再次腾空,这一次,我是被轻轻抱了起来。他抱着我,坐到那张躺椅上,又是一阵沉默,接着有个什么东西轻轻摩挲着我的下颌。
他的手居然是温温的。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突然,他开口了:“有一个小男孩??”我的手被轻轻执住,他顿了片刻,安静地继续着,“从小家庭非常和睦,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他爸爸喜欢绘画,尤其喜欢收藏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为此不惜一掷千金,妈妈是位钢琴教师,他们都很爱小孩,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宠爱得无微不至??”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微微一凛。
他不看我,看向窗外摇曳中的薰衣草:“可是后来,他爸爸因为一幅赝品,把属于自己的股权拱手让了出去,再后来,在整个家族的压力下,他们移民去了美国。”他侧过脸,仿佛在斟酌着什么,“两年后,他爸爸去世,不久妈妈便患了精神分裂症,跳楼身亡。”
他顿了顿,握住我的手,静静地道:“那个小男孩就是我,”他垂眸看我,“那年我十五岁。”
他语气淡然,仿佛局外人般:“斐阁受父亲影响,很喜欢画,但自从爸爸去世后,我妈痛恨这一切,放火烧了所有藏品,可斐阁还是个孩子,他不懂,照样偷偷地画,直到一天,他被失去理智的妈妈吊起来打,等我放学赶回家,他那个小小的身体被悬挂在窗台上摇摇欲坠,差点就没了命??”
他的神情依然平静:“后来,我跟义父决定将妈妈送往精神病院,就在我们替她办好所有手续的当天,她当着我们的面跳楼自杀,从此解脱。”他低头看我,“你永远无法想象在生病前,我妈妈她是多么的美丽、优雅。”
他停了停,拥住我,半晌之后,道:“桑筱,我失去的,跟你一样多。”
我被他抱着,下意识微微一颤。
父亲终于按捺不住,亲自来找我。
我冷眼看他,他衣着依然讲究,还是时下最流行的小立领衣服、犀牛褶西裤。他一直比我这个女儿要时尚得多。
只是,他的脸色不太好,眼袋也清晰地凸显出来。
我微微一笑,多么似曾相识的场景。只不过,这次是在一个小小的咖啡馆。
我低头,听见他踌躇半晌之后才发出的声音:“桑筱,最近还好吧?”
我点点头,抬头注视着他。
他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焦虑和恼怒:“桑筱,你都听说了吧??”
我依然点头。桑瞳找我的当天,我联络到友铂,他透露的信息更让人心惊。原来俞氏的资金链一早就出了问题,父亲仍然固执己见、刚愎自用,不顾市场情况跟众人的极力劝阻,盲目扩大投资跟新业务的拓展,大笔的资金陆陆续续投下去却没有回报,亏损额一天天增加,而以前帮他出谋划策、从中捞好处的那帮狐朋狗友们仿佛一夜之间全都蒸发了,直至现在债主逼门,龙氏重压,俞氏数十年来的基业眼看就要毁于一旦。
怪不得连桑瞳都会放下架子。
友铂四处奔走,心力交瘁之余,不甚认同地道:“桑筱,再多的外因,若没有内因起作用做引子,怕也是没有用。我要是你,越是现在,越不会来蹚这个浑水,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他叹了口气,“在商言商,我是没办法。”他微喟,“不管他做了什么,我毕竟是他儿子,是不是?”他跟小时候一样摸摸我的头,“傻丫头,真不像我们俞家人。”
只有我这个平时看起来没什么正经的、时不时还会拼命糗我的哥哥,才会推心置腹这么跟我说话。
跟眼前坐着的父亲相比,他更像我的亲人。
父亲急急地道:“桑筱,听我说,这次跟以前不一样,”他恨恨地道,“没想到,他们那么不讲义气,更没想到,”他没好气地接着说,“就连自己人,也会倒戈一击!”
我不吭声。
父亲的脸上难得出现几分懊恼:“我怎么早没仔细看清楚那份担保协议,倒让龙氏钻空子成了我们最大的债权人,”他长叹一声,“没想到啊没想到??”他冷冷地道,“绕来绕去,倒被自家人逼上绝路!”
我仍旧不吭声。
他等了片刻,放缓声音又开了口:“桑筱,爷爷已经住院了??”
我有些突兀地打断他:“爸爸,我是你亲生女儿吗?”我亲眼见过他跟那个女人,还有那个女人的孩子出游,比起真正的三口之家更像三口之家。
印象中,我跟友铂从来不曾有此待遇。
他愣了一下,勉强一笑:“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他放柔声音,“你当然是我女儿。”
我冷静地继续发问:“那,我妈妈呢?”
他有些发蒙地:“??她在家啊。”
我淡淡一笑:“我是问我的亲生妈妈。”
父亲脸色遽变,很久很久之后,他定定地看着我:“你??说什么?”他几乎语无伦次地道,“你妈妈??当然??当然??”
我再次突兀地打断他:“虽然我不知道我妈妈是谁,但我知道,”我看着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她绝不是我从小到大家长栏里写着的那个人,于凤梅。”
放在从前,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精于算计步步为营的一刻。
从一年前俞家所有人迫不及待地将我当作祭品拱手送出的那刻起,那个单纯得有些懦弱、处处忍气吞声的俞桑筱已经不在了,永远不在了。
这些天来,我所做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
我等了太久太久,也该做一个了结了。
蓦地,我心中一凛,我想起龙斐陌抵着我的发,说的那句话——
桑筱,我失去的,跟你一样多。
可是,我几乎有一种肯定的预感,他知道的,一定比我多。
我低头,想起抽屉里那份资料,心中升起漫无边际的悲凉。
父亲的脸色转而变得苍白。他不看我,死死盯着地面。
等待片刻,我起身:“爸爸,对不起,我还有事。”
几乎是立刻,他抬头拦住我:“桑筱。”他看着我,“桑筱,你妈妈??你妈妈??你怎么会??”
我垂眸,淡淡地道:“如果有个人,从小到大不曾抱过你,亲近过你,关心过你,而是竭力疏远你,漠视你,挑剔你。”我缓缓地道,“你会不会怀疑?”
他的脸愈加苍白,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开不了口。
我越发平静地看他:“虽然龙斐陌对我,不见得有什么感情,但比起外人,终究还是好那么一点。”
只是??一点儿吗?
仿佛又回到那天,他抱着我,什么话也不说,安静地坐在窗前等待雨后彩虹的出现。
突然间,我有点不确定。
我摇摇头,摒弃所有的杂念,注视着父亲。现在的他,虽然发福,但五官的轮廓仍在,友铂的英挺完全承袭自他。年少时的他,未经风霜斑驳、金钱侵蚀,加上有俞氏做后盾,堪称风度翩翩,想必颇受欢迎和倚重。
我明白,以父亲一贯的个性,尽管表面风流不羁,但心里绝对明白孰轻孰重。他几乎是绝望般地看我:“桑筱,你??不要乱想??你妈妈??真的??”
我压抑住心中的不忍,快速截断他的话:“爸爸,你们当初为什么要辞退安姨?”我咄咄逼人地道,“是不是因为,你们偶然间发现,她竟然??”我顿了顿,一口气说了下去,“竟然是梅若棠的远房表姐?”
我心中蓦地一酸,梅若棠,梅若棠,我终于说出了这个名字??
若不是我在安姨祭日千里迢迢赶回她的老家拜祭,又怎会在老屋里发现她们两个人的合影?相片背后清清楚楚地写着:梅若棠偕表姐摄于××年。
算起来,那时的我尚未出世。
只是,安姨的哥哥已经去世,而她的侄子绞尽脑汁也回忆不出任何别的线索。
父亲仿佛见了鬼般,脸上重重扭曲着,他喘着粗气,眼中竟然掠过一种近似于痛苦又接近愤恨的光芒,他咬着牙,冷冷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他突然间身体前倾,低吼,“你是从哪儿知道这个名字的?!”
我置若罔闻:“梅若棠,她是谁?”
父亲脸色几乎狰狞,眼里充满了血丝,看起来很陌生。他死死盯着我,仿佛不知道下一刻从我嘴里还会说出什么样的言语。
他的脸上,满是愤恨、痛苦,还有莫名的恐惧。
我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字字清晰地道:“她,是我妈妈,是不是?”我缓缓地又重复了一遍,“梅若棠,是我妈妈,是不是?!”
我要他亲口说出来。
他也看着我,突然间笑起来:“好,好,好!”他冷冷地道,“真不愧为我俞某人的女儿!”他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怎么,你这是在跟我谈判讲条件吗?!”
我紧紧抿唇,沉默不语。但是,我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挺直了背。
我不给自己退路,同样地,我也不给他退路。
我要一个完整的答案。
就在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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