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一文钱(一)
雪停了。
楚明修倚着廊下的柱子,看着满庭青白的颜色,沉默得像是一尊石像。楚识夏从远处慢慢走来,眼角还带着湿润的红痕,不解地看着楚明修。
楚明修从小就精力过剩,从不会像现在这样发呆。一旦他的院子里静悄悄,必然是要作妖。
“二哥?”楚识夏戳了他一下,“楚长安?”
“你知道大哥曾经有一门婚事吗?”楚明修毫无征兆地问。
楚识夏茫然地看着他。
“对方是云中一个清流世家的女儿,清扬婉约,才学过人。她在一年花朝节偶然遇见大哥之后,一见钟情。那是个很不错的姑娘,为了大哥钻研医术,那时候你才——”楚明修伸手在膝盖处比划了一下,“那么高。她还抱过你。父亲也很中意那位千金,于是做主定下了婚事。”
“我从来没听大哥说过这件事。”楚识夏拧着眉,意识到有点不对。
阕北不似中原腹地,因为地处边陲,反而民风开放。一嫁二嫁、一娶二娶的事再多不过,退婚更加不算什么大事。但楚明彦是个言出必行的人,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楚识夏很难想象出了什么变故,他才会退亲。
“因为大哥后来退婚了。”楚明修吐出一口白气,半是叹息半是沉痛地说,“那一年,他十八岁,父亲去世,他承袭了镇北王之位,同一天就去退了婚约。”
楚明彦也许真的心仪过那个女孩,却终究不愿意以此残躯耽误她的一生。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若是留下一儿半女,只会为局势严峻的云中雪上加霜。楚明彦要把王位留给楚明修,所以不会给他留下一丝一毫的隐患。
那位千金为此情伤了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久病不起。她家里很快为她说了另一门亲事,是一个品行端方的君子。她迟迟拖着没有答应,直到有一年花朝节,她仿佛突然间释然了,往镇北王府送来一封诀别诗,毅然决然地签下了崭新的婚书。
楚明彦当时很忙,那封诀别诗压在案头,直到女孩出嫁那日才被他看见。
云中的长街上十里红妆,锣鼓喧天。楚明彦坐在廊下静静地看了一夜的雪,直到天亮才把那封诀别诗放到将熄的烛火上焚烧,像是烧掉了他此生最后的私心。
“大哥这一生,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妻子、儿女。他这一辈子,好像就是为我们活的一样。”楚明修笑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而我甚至连为他讨回公道都做不到。”
楚识夏浑身一颤,震惊地看着他:“你听见了……”
“我听见了又怎么样,你还怕我去掘灵帝的陵墓么?”楚明修冷笑,“这老不死的东西,晚死几年,我亲手取他性命。”
“他已经死了。”楚识夏无言以对,只好坐在栏杆上,脑门靠着冷冰冰的柱子。
“是不是我们太没用了,大哥才那么累?”楚识夏喃喃道。
楚明修话头一转,盯着楚识夏的眼睛说:“所以帝都这场仗,你一定要赢。我看好了广陵的一处院子,有湖有枣林,背后就是青山流水,山上的寺庙种满了桃花,一年四季温暖如春。等天下太平了,我就带着大哥去养病。”
楚识夏愣愣地看着他,“哈?”
“云中就交给你了,”楚明修大力拍着她的肩膀说,“这才不枉费你读了多年的书。我们楚家祖上也有不少从军的女子,女王爷也不是没有,你可要争气。”
楚识夏一巴掌抽开他的手。
——
楚明彦的军功摞起来比人都高,实在是封无可封,六部官员抓耳挠腮。
兵部的说我们只管打仗不管封赏,要不给他加官进爵吧,便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吏部;吏部说楚明修十七岁就官拜一品龙骧将军,你还想怎么封,要不你把他哥王位给他吧,还是意思意思得了,遂把皮球踢给了礼部;礼部说我哪管得了这事啊,他上次封赏就是我主持的,你们吃空饷的么每次都让我冲第一个?
帝都里各怀鬼胎的巴不得把这尊杀神赶紧送走,偏偏如何论功行赏一直定不下来,楚明修在帝都一留再留。六部你来我往地推辞了好几天,最后一封折子上报内阁,让阁老们自己得罪这个人。
没等内阁捋出个头绪来,楚明修自己上了折子,请求把封赏散给在此战役中牺牲的士兵遗孀。
给钱嘛,给钱就好说了。
内阁松了口气,大手一挥,准了。
这件最要紧的事尘埃落定之后,楚明修的返程也提上日程。
——
未央宫。
皇帝用挽着袖子给一盆兰花松土,宦官在一旁捧着内阁呈上来的奏折读给他听。容妃温顺地侍候在一旁,时不时为皇帝递上工具,倒有几分心有灵犀的模样。
自从楚明修从露和殿里强把楚识夏抢出来,皇帝便愈发冷落皇后,宠爱容妃。如今东宫之位空悬,若是容妃在此时诞下一名皇子,这帝都的权力争夺又要激烈几分。
念到给楚明修的封赏时,皇帝若有所思地放下了小铲子。
许得禄适时开口,人畜无害地笑道:“难怪云中楚氏麾下精兵强将无数,楚将军当真体恤下属,慷慨大方,换做是谁都会为云中楚氏舍生忘死。”
这话说得刻薄又狠毒,无异于暗指楚明修借国库的钱收买人心,拥雪关士兵全是楚氏一门的私产,忠于楚氏而非皇帝。
皇帝惯来多心,又想起楚明修前几日的桀骜不驯,闻言不由得皱眉。
“那依你看,这封赏,朕给多少合适?”
许得禄眉眼低垂,似是沉思,嘴角却掠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楚将军万万没有嫌少的道理。只是此笔款项是拨给战死士兵抚恤亲人,怕有心之人诬蔑楚将军借抚恤之名,行中饱私囊之实。奴婢见识浅陋,以为应该克制才是。”
皇帝略一点头表示应允,洗干净手从许得禄手里接过朱笔,在内阁拟定的一连串封赏中犹疑不定,最后全部划掉,写下了一个远低于内阁思考范围的数字。
“就这么办吧。文死谏,武死战,这是他们该做的,本不该请功邀赏。”
皇帝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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