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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逐鹿(二)


未央宫。

皇帝像是有所预感,命白子澈在未央宫中侍奉汤药已久。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托辞,皇帝只是怕白子澈不明不白地死在祭祖大典以前。但白子澈做什么都很认真,他照顾病人和照顾孩子一样熟练,有种不符合他身份的成熟稳重。

皇帝卸下一桩心事,病情渐渐好转,又开始侍弄暖房里的花花草草。

暖房里日夜烧着炭火,四面墙壁上掏出通风的缺口,温暖如春。皇帝穿着一身便服,细细地裁剪花叶。水仙花的叶片细细长长,蔷薇花香得白子澈直打喷嚏。

“圣人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朕没本事做个好厨子,做个花匠倒是将就。”皇帝取下一方手帕递给白子澈,端起一盆蝴蝶兰花,面露得意之色,“这盆花赏赐给墨雪,你觉得如何?”

白子澈用手帕蒙住口鼻,直道:“兰花娇贵,云中难见,墨雪想必会喜欢。”

实则秋叶山居中已经有不少皇帝赏赐下来的花草,御赐之物不可怠慢,玉珠为此找了不少花匠,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其养死。楚识夏很没有附庸风雅的天分,水仙和大蒜在她看来只是有毒和无毒的区别,对这些东西并不关心。

“朕听说有的人遇花粉会浑身起红疹,你既然不适,还是不要在这里久留了。”皇帝有点遗憾地说,“我们走吧,改天让墨雪自己来挑。”

父子二人穿过偌大的花房,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瓦砾响动的声音。皇帝愣了一下,白子澈却立刻反应过来,不顾尊卑地抓住皇帝的手往外冲。

下一瞬,花房顶轰然塌陷。

两个人影同时滚落地面,打翻一架子育种的芍药。一人穿着宫人服饰,手持两柄短刃;另一人形容鬼祟,脸上扣着白银鬼面具,看上去尤为娇小。宫人脸上被划出细细密密的伤口,人皮面具在分崩离析的边缘。

白子澈护着皇帝往后退,头也不回地往外冲。

宫人觑了一眼躺在地上喘息不已的洛氏刺客,转身冲向手无寸铁的白子澈和皇帝。刺客随手抓起一盆兰花砸向宫人,宫人回身一脚踢碎花盆,重扑向白子澈。

只是瞬息的迟缓,另一个身影从天而降,利刃般强横地插在二人之间,劈手攥住宫人手腕反折回去。关节爆裂的响声清晰可闻,短刃砰然落地。宫人像是察觉不到疼痛似的,另一只手划向那人咽喉。

不速之客一掌推在宫人肘间,筋脉刹那的麻痹令其缴械。来人的手从宫人肘间起,直夺咽喉,脚步一顿一挫,掐着她的脖子砸在满地的花盆碎片中。宫人脖子微微扭曲,脑后涌出红红白白的血液和脑浆,不动了。

从遍地狼藉中爬起来的人对着沉舟半跪,“南山,见过家主。”

沉舟脸上同样扣着狰狞的白银鬼面具,看上去比死相惨烈的宫人还要可怖几分。

“秦王反了。”沉舟转身,对着皇帝和白子澈道。

——

宣政殿。

裴瑶抱着不安的白琰,不住地抚摸他的头顶,试图安抚他。

白琰却不似人生中第一次遭遇宫变般惊慌失措。他定定地注视着搀扶皇帝坐上龙椅的白子澈,深呼吸令自己平静下来,甚至反过来安慰裴瑶:“姨母,你不要怕。”

内阁、六部今夜值守的臣子,以及夜深不寐,被京畿卫鼓声惊动而赶进宫的大臣纷纷汇聚于此。皇帝扶着额头,还没从方才的刺杀中缓过神来,头疼欲裂。

“陛下,秦王声称陛下为奸人所惑,故而行此下策,起兵勤王!”户部尚书率先站出来,拱手道,“臣敢问陛下,何故废长立幼,废嫡立庶,坏了祖宗礼法,招致此祸?”

“放肆。”白子澈冷冷地呵斥道,“秦王造反,意图弑君杀父,你却在此质问陛下,居心何在?”

“齐王殿下,还是明哲保身的好。”户部尚书丝毫不让,冷硬道,“你这些年在朝中结党营私,甚至勾结云中楚氏这样的边关重臣,今日之祸,你当为魁首!秦王所讨之贼,你位居第一。”

皇帝忍无可忍,一盏热茶砸在户部尚书额角。户部尚书被砸得头破血流,群臣惶恐地跪伏下去。

“难道朕立谁为储君,还要经过朕儿子的同意吗?”皇帝面有愠色,扶着龙椅站起来,“谁不满意,谁就可以造反?朕还站在这里,朕还是皇帝,就轮不到他欺君罔上!”

“陛下,子杀父,父杀子,都是难以启齿的丑事啊!”户部尚书高声道,“秦王殿下的做法有事妥当,齐王欺压兄长,就全无过错吗?若是京畿卫攻破宫城,陛下又当如何自处?望陛下三思!”

朝中陈党稀稀拉拉地附和。

皇帝气急攻心,正要找点什么东西砸死这个乱臣贼子,又听见有人说:“陛下身边为何会有如此行迹鬼祟之人,羽林卫何在,禁军何在?难道陛下真的为奸人所惑吗?”

皇帝一转头,看见抱剑站在柱子后的沉舟。沉舟并未现身,只是露出一片衣角。

“那是我的人。”

清凌凌的声音贯穿整个大殿。

楚识夏提剑上殿,文武百官看清她白衣上淋漓的血迹,不由得纷纷后退,让开一条道来。楚识夏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袍,泼洒的血色仿佛怒放的梅花,腕间佛珠醒目。

“我截获消息,有人今夜意图刺驾,命其进宫保护陛下。”楚识夏走到户部尚书面前,眼角一地凝固的血仿佛妩媚多情的朱砂痣,“尚书大人可别血口喷人,一口一个奸人,我可是很记仇的。”

户部尚书被她满身的血腥味逼得后退一步。

“哦,我忘了,我也是秦王要讨的逆贼之一。”楚识夏歪头看着他,眼中闪烁着讽刺的笑意,“齐王居第一,我第二。我这颗人头,值一千金、万户侯。”

“你想干什么?你还想在宣政殿上杀人吗!”户部尚书胆都要被吓破了,高声为自己壮胆。他意图躲到同僚身后,却发现胆战心惊的同僚早就退开老远。

“杀与不杀,自然是陛下说了算。”楚识夏对着皇帝的方向跪拜行礼,“臣楚识夏,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皇帝面色稍霁,道:“你平安无事就好。”

“四万京畿卫已经快要进城,望陛下早做决断。”

楚识夏思路清晰地说,“秦王扬言‘诛逆贼,清君侧’。京畿卫副统领已遇害,京畿卫中不愿造反者皆已殉国,陈氏满门皆反,陈家宅院人去楼空。”

户部尚书再次道:“陛下,此时还有退路啊!陛下难道真的愿意看见父子同室操戈吗!四万京畿卫,羽林卫和禁军挡不住的!”

“子杀其父,父不可杀其子?”楚识夏冷笑,“这是什么道理。尚书大人何必为官,到缘觉寺去坐佛祖的位置,日日受世人香火供奉,岂不美哉?”

“楚识夏,你挑拨陛下与秦王父子亲情,居心叵测!你云中楚氏手握重兵,更应洁身自好,为何要与齐王纠缠不清!”户部尚书对楚识夏怒目而视。

皇帝猛地一拍桌案,怒道:“尔等究竟是我白氏江山的臣子,还是他陈氏的党羽?秦王陈兵帝都,欲取宫城,是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今夜为此贼开脱者,诬蔑齐王者,劝降者,求情者,可斩!”

皇帝气得眼睛血红,指着户部尚书咬牙切齿道:“便如此贼!”

饮涧雪寒光一闪,楚识夏振去剑上血珠,按剑回鞘。户部尚书捂着喉间伤痕,指缝间鲜血狂喷,重重倒地。群臣倒吸一口凉气,唯恐避之不及,让出一大片空地。

“云中楚氏,愿为陛下死战。”

楚识夏半跪在地,伏首道。

——

宫城城门处处严阵以待,臣子们被分批看押起来,是保护也是监视。皇帝被户部尚书气得差点晕过去,白子澈亲手煮了参汤给他灌下去,皇帝才勉强撑住,将宫城军防大权交到楚识夏手上。

燕决急匆匆地从城门上跑下来,直奔宣政殿前。

楚识夏坐在结冰的台阶上,用湿帕子擦去脸上、脖子上的血。雪骢披着沉重的护甲,空气中的血腥味令它兴奋起来,不住地用马蹄刨着地面。楚识夏冲燕决招招手,身边那个小小的影子忽地蹿起来,扑进燕决怀里。

“哥哥!”燕姝吓坏了,眼泪直流。

燕决上上下下地检查她有没有受伤,看见她手腕上虽然有淤青,但总归人没事。燕决松了一口气,转身对着楚识夏就要下跪。

“免了,折寿。”楚识夏赶紧摆手,诙谐道,“我把你家宅子烧了,你别让我赔就行。”

燕姝是这场兵变的一个小小关键,因为今夜值守宫城的人正是燕决。燕决自然忠心耿耿,可燕决父母早逝,燕姝是他唯一的血亲。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守城主将更需心神坚定。

“他们想把你绑走威胁我?”燕决抚摸着燕姝手腕上的淤青,心疼不已。

燕家的亲戚心怀不轨,燕决是知道的。但燕决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胆大包天到参与进兵变,甚至想要挟持燕姝以胁迫他。

楚识夏干咳一声,尴尬道:“那是我把她拉上马的时候攥的。”

楚识夏摸摸鼻尖,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宫城城防如何?”

“已经按你的意思,以水泼城墙,城墙结冰,难以攀爬。但羽林卫加上禁军一共两万人,敌方人数倍于我军,没有援军,死守严防似乎胜算不大。”燕决面露忧虑,“你还有后手吗?”

楚识夏取下雪骢背上的轻甲,一一穿戴好,说:“我会带领程垣部属出宫城,我走之后,你务必锁死城门,直到天亮前,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开。”

“现在,出宫城?!”燕决惊讶不已。

“小侯爷,保护好陛下。”楚识夏翻身上马,扣下面甲,声音隔着冰冷的金铁缝隙传出来,竟然有些微微的笑意,“成败在此一举。此战之后,也许我就可以回家。”

“我想念云中的月,已经很久了。”

——

皇后盛妆华服,一步步走过混乱的长廊。奉命搜寻宫中刺客和行迹鬼祟之人的羽林卫见状一头雾水,不知该拿她还是不该拿她,最后只好通报给孙盐。

孙盐问过皇帝,便将皇后领进宣政殿。

皇后年近四十,容貌清秀端方,并不是什么风华绝代的美人。她不爱笑,也鲜少有表情,身上常年带着佛堂中的檀香味,叫人不好亲近。可皇后从不为难下人,随和到了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步。

皇后身披大红色织金凤袍,以硕大明净的夜明珠点缀凤眼,头顶华丽的黄金头冠,凤凰口衔明珠,振翅而飞。

这是皇后吉服,只有祭祖大典和册立皇后时才穿。

“朕不去找你,你反而自己找上门来了。”皇帝神色恹恹,“你养的好儿子,他动手前可想过你的死活?陈婉,枉费你青灯古佛这么多年,教出的儿子一个弑君杀父,一个草菅人命。”

皇帝说错了一点,白焕确实派人要带她走。但皇后拒绝了,梳洗之后孤身前往宣政殿。

“臣妾有罪,请陛下治罪。”皇后礼仪端方地跪拜,道。

皇帝心里有些烦躁,这些年他不搭理皇后,皇后也鲜少来找他。为数不多的一次,是皇后恳请他允诺白焕与霍文卿的婚事,最后却酿成一桩惨案,白白得罪透了霍氏。

“你走吧,朕今夜没有功夫治你的罪。”皇帝摆摆手,道。

皇后却没有离开。

“臣妾十六岁就嫁给陛下,少年夫妻,本该不至于相看两相厌。臣妾知道,这桩婚事非陛下所愿。陛下九五之尊,却连婚嫁之事都要受人钳制,所以连带着厌恶阿焕和阿煜,臣妾也从未心生怨言。”

皇帝捂着额头,不耐道:“突然说这些干什么?”

“陈氏染指朝政,祸国、乱民。阿焕今日起兵造反,其中少不了陈氏的撺掇挑唆,京畿卫叛乱,也定有陈氏的手笔。”皇后惨然一笑,垂首间泪光莹然,“从今日起,陈氏就是万古不易的贼子。”

“可是陛下知道吗?阿焕从小事事要强,样样拔尖,就是为了博陛下一笑。但陛下从来不会多看他一眼。陈氏固然罪无可赦,阿焕走到今日的地步,陛下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恻隐之心吗?”

“朕如果没有恻隐之心,霍文卿死的时候,朕就该杀了他!”皇帝火冒三丈,像头发怒的狮子般来回踱步,“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他造反都是朕逼的不成!”

皇后摇头,温柔而坚定道:“恳请陛下,念在阿焕这么多年受的苦楚的份上,不要治他的死罪。臣妾教子无方,愿以死唤其迷途知返,求陛下垂怜。”

她摘下发间的金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咽喉。皇帝的惊呼声在她耳中收束成细细的一线,消弭于无踪。皇后缓缓地躺倒在铺陈开的凤袍和温暖的血液中,闭上了双眼。

贞敏皇后陈氏婉,十六岁入宫,授皇后册宝。父兄皆为贼,陈氏潜心礼佛二十载,不问世事。其子焕,起祥符政变,陈氏不堪其罪,于御前自戕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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