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雪如浪(五)
天气潮湿。
马蹄踩在湿漉漉的泥土里,雾气如流水般从战马宽阔的胸膛两侧分开。浓郁的雾气遮天蔽日,十步之外什么也看不清,骑兵们不得不放缓脚步,细心留意视野盲区中的风吹草动。
昔年高筑的瞭望塔与烽火台早已倾覆,半截腐朽的梁柱斜插在地面上,被疯长的藤蔓缠绕。军事堡垒中的道路一应笔直开阔,以便军队运输和粮草调动,如今处处是泥洼、陷坑和杂草。道路两侧的房屋被开膛破肚,不见外地晾着一肚子贫瘠的家当。
玉珠骑的是一匹动作敏捷的母马,有一双温驯的黑眼睛。玉珠穿着斥候的黑色衣装,只在胸腹部等致命的地方有轻薄的甲片覆盖,最大程度地减轻负重。这身看似不起眼的装束下杀机四伏,玉珠能随时从腰带、袖子和小腿上抽出武器。
“少将军,”玉珠行至楚识夏身侧,半躬着身体说,“往北十里便是三泉村,斥候职责所在,我得去看看。”
楚识夏穿着沉重的黑色甲胄,面甲遮住了她的脸。透过面甲细窄的缝隙,玉珠只能看见她的眼睛。楚识夏的眼睛很漂亮,睫毛浓密修长,她小的时候眼睛偏圆一些,像是森林里的麋鹿。
楚识夏没有看玉珠,而是勒停雪骢,高举起手上的马鞭。身后的军队见状陆陆续续地停下,程垣带马小跑着通传就地待命的指令。
“按照斥候的规矩,我只等你三炷香。三炷香的时间一过,如果你没有回来,也没有发出信号,我就当你殉职了。”楚识夏不近人情地说,“我们会撤退。”
“属下明白。”玉珠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去,浓雾像是白色的森林,掩盖了她的踪迹。
楚识夏面上波澜不惊,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玉珠离开的方向。她的手指叩在剑鞘上,一下一下地计数时间。
——
三泉村一户人家门口有一棵枣树,唯一的一棵。每到收获的季节,孩子们就围坐在树底下,眼巴巴地望着那个满脸刻薄的老奶奶,等她骂骂咧咧地拿杆子打枣下来,分给孩子们吃。枣子又酸又涩,但在物资匮乏的关外,已经是难得的惊喜。
老奶奶的丈夫、儿子都死在战场上。
北狄人屠村的那天,这个平日里骂人狠毒的老太太把装在水桶里,放进枯井中。等玉珠被楚明修捞上来的时候,从他的怀里挣扎着往外望了一眼。
北狄人视敌人的头颅为黄金,所有人的头都被砍下带走。一群士兵正在把无头的尸体收敛到一起,倒上火油焚烧,以免滋生瘟疫。玉珠看见了一只苍老的手,手心里抓着刀。那只手递给过她很多次枣子,皱巴巴的,摸在脸上有点疼,像是小刀刮过。
玉珠记得那只手上每一条纹路。
那只熟悉的手上抓着一把带血的镰刀。
如今整个三泉村都荒废了,空气中只有萧索的风声。倒塌的房屋中间,是一座巨大的坟茔,葬着所有在北狄人的屠杀中死去的村民。坟茔前是一座石碑,碑上刻着亡者的名字。
玉珠忍不住翻身下马,伸手擦去碑上的灰尘。
她猛然顿住。
这座石碑足有一人高,密密麻麻刻满了字,爬满厚厚的尘土。但石碑偏上的位置有一道笔直的痕迹,划开了灰尘——痕迹是新的。玉珠按捺住狂躁的心跳,一面摸索着按上腰间的剑,一面估算这个高度。
这道痕迹细而长,像是什么坚硬的东西从石碑上扫过。但这个高度,很难不经心地留下这样的痕迹。
那个人坐在马上,停下来观察这座石碑,转身的时候腰间的刀从石碑上划过。
村口的土地并没有足迹,说明他们也是刚到这里不久,还没来得及往外走。他们应该是注意到了玉珠的动静,所以匆忙躲了起来。玉珠克制着没有低头看脚下的土地,以免暗处的人发现她已经察觉不对。
玉珠神情自然地擦干净石碑一角,跪地磕了三个头,拉着缰绳准备上马离开。
寂静的空气中忽然传来一声箭啸,战马瞬间失控。
玉珠后撤半步打飞直冲她太阳穴来的箭矢,另一发箭刺进战马的胸膛。
几十个彪形大汉从雾气中跳了出来,有的拉弓搭箭对着她,有的拔刀对着她。他们每个人都披着轻便的皮铠,裸露的脖子上刺着张牙舞爪的刺青。玉珠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青鹰部的奴隶。
在北狄,只有奴隶才往身上纹图案,以示自己是属于某个家族的私产。
这些人默契地对着眼神,一人猛地扑了上来。玉珠不退反进,却在接近他的一瞬间放低身形,一头撞进他的怀里。玉珠干净利落地将剑从他的心口抽出来,推着他的脖子砸在斜刺里冲过来的一个人身上。
玉珠抓住这个空隙,按着墓碑翻上坟茔,一头扎进坟后的雾气中。
箭雨对着她的背影扑下。
玉珠闷哼一声,滚下两人高的坟堆,跳到丛林中。果不其然,他们的马栓在那里。留守的人亦不是善茬,玉珠躲闪不及,被他的刀砍中肩膀,剧烈的疼痛像是要把她撕裂。
那人以为玉珠束手就擒,略微放松警惕。玉珠却顶着利刃往身体更进一寸的风险猛地暴起,袖中划出细长的剑刃贯穿他的喉咙。她趁剩下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抢过马匹便冲出三泉村。
身后响起一串叫骂声,玉珠痛得眼前一片模糊。
她身上的信号烟花刚刚被打掉了,这么浓的雾,就算放了也看不清楚。
——
楚识夏听见了马蹄声。
程垣聚精会神地盯着地上插着的香,第三炷香已经烧了一半。楚识夏身体骤然紧绷的瞬间,程垣立刻心领神会地拔刀立在她马前。其他人纷纷严肃起来,静静地听着雾气深处靠近的马蹄声。
楚识夏在箭簇上点了一点火,向远处射去。
羽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草地上。坠落的瞬间,火光照亮了一匹奔跑中的黑马,还有趴在马背上人事不省的人。
“是玉珠。”
楚识夏策马冲上前。
那匹陌生的马失去控制,犹豫地在雾气中停下来。马背上的人原本紧紧地抓着缰绳,她像是已经耗尽所有的力气,从马上滚下来。
楚识夏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把玉珠抱起来。
玉珠的背后插满了箭,像是一只刺猬,楚识夏根本无从下手。玉珠侧躺在地,肩膀上的刀伤深可见骨,几乎将她整个撕裂开。她的血流淌过半个身体,浇在马匹的皮毛中。
难以想象她是怎么撑到这里的。
“大小姐,前面有埋伏……”玉珠连眼睛都睁不开,用微弱的声音反反复复地说,“快走。”
“程垣,列兵!”楚识夏对程垣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玉珠。
“军医官呢,军医官在哪!”楚识夏眼圈滚烫,用身上能找到的所有布帛捂住玉珠肩头的伤口,咬着牙问。
玉珠恍恍惚惚的,感到一滴温热的雨水打在她的眼睛上。
意识模糊间,玉珠听见了一声哽咽。
大小姐,有什么可哭的呢?人都是要死的啊。
可是玉珠还是忍不住心疼。这是她看顾着长大的女孩,从小小的一点长到这么高,寄托着玉珠自私的感情。千言万语梗在心头,玉珠却没有说出来的力气。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可是该说什么呢?
大小姐,别哭啦,都是当少将军的人还哭鼻子,会被手下人看笑话的。
大小姐,我不是为了你来的,你无须自责。
大小姐,我曾经真心地想守着你一辈子,看着你长大、出嫁、垂垂老去。
“大小姐,”玉珠向着她看不见的黑暗伸出手,喃喃道,“你要……”
你要好好吃饭啊。
楚识夏只是看见那只手微微抬起几寸,像是死前不甘的挣扎,又无力地垂下。
“少将军,有人在靠近!”
“迎敌。”
——
“再靠近就是三泉堡旧址,雾气太大,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一个奴隶对首领说。
“懦夫!”首领一鞭抽在他的脸上,呵斥道,“可汗就不该给你们这个上阵杀敌的机会。区区一个斥候也不敢追?”
奴隶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改口道:“那不如我们也排一个斥候去,一面对方有诈。中原人向来狡猾。”
首领心道确实如此,指着奴隶道:“那就你去吧。”
奴隶在心里骂了一句,下马走进三泉堡。雾气没有要散的意思,缭绕在黑色的废墟间。奴隶走到三泉堡中心的位置,便看见一匹熟悉的马,还有马脚下的尸体。
奴隶心头一跳,翻过那具尸体,认出了是在三泉村中遇到的那个斥候。他往前看去,凌乱的马蹄印直通三泉堡外。看来是收到这个斥候的情报之后,敌军就慌忙撤走,甚至来不及为同袍收尸。
奴隶大喜过望,折回去大声告诉同伴这个好消息。他们遇到的大概是一支负责侦查的轻骑,人数不多,所以落荒而逃。如果速度够快,也许可以追上。
首领带着这支百人小队进入三泉堡,但三泉堡的道路上横着无数断壁残垣,马匹走在其中磕磕绊绊的。
“她的头颅赏你了,带回去请赏吧。”首领对着那具瘦弱的尸体抬了下头,说。
奴隶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头,拔刀对准玉珠的脖子。
一发羽箭猛地穿透奴隶的咽喉。
首领惊诧地抬头,一群黑甲士兵撕破雾气冲了出来。北狄人的战马在杂乱堆砌的道路上本就难行,他们还不怕死地冲上来率先捅死战马。
雾气使北狄人看不清深处是否有更多敌人,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震耳欲聋。首领一边拔刀搏杀,一边指挥手下往三泉堡外撤退。他被战马扔下马背,摔得头破血流。
就在这时,一杆枪从他颅顶直劈而下,转头横扫打断他的脖子。
首领头昏脑涨,口吐鲜血地倒地。
厮杀接近尾声。
首领眼球充血,视野中一片血红。他睁大眼睛,要看清敌人的脸。面前的人摘下面甲,露出一双清水般的眼睛和秀丽的面孔。她拔出腰间的剑在他的脖子上比划,寻找一个好下刀的位置。
“你们北狄人的习惯,是不是要砍掉敌人的头盛酒?”楚识夏声音淡漠,“有点恶心,不过我这个人比较随和,不介意入乡随俗。”
银光一闪,中间凹下去一条的头颅滚落在地。
——
拥雪关。
沉舟急匆匆地跑进停尸房,一头撞开沉重的木门。
带血的箭矢散落一地,是被人切断再从身体里拔出来的。淡薄的阳光从狭窄的窗户投进来,落在玉珠失血苍白的脸上。玉珠肩上的伤口已经被缝好,针脚歪歪扭扭的。
楚识夏听说,如果带着伤口死去,来世身上就会留疤。所以她趴在这里慢慢地缝了很久。她坐在玉珠身边,甲胄也未卸下,呆呆地凝视玉珠的脸庞。
“墨雪……”
楚识夏转头看着沉舟,眼睛通红。
“我没事。”楚识夏机械地说。
沉舟大步走上前,用力地抱住她。楚识夏被沉舟滚烫的体温贴上,因寒冷而僵硬麻木的心脏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但楚识夏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她对我说了好多谎,所以我有一点生气。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她殉职,我们会撤退。”楚识夏声音发颤道,“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是不是也怪过我呢?”
“不是你的错。”沉舟说。
楚识夏抓皱了手里的书信,心痛如绞。
那是玉珠留下的信。
拥雪关每个将士都有这样的习惯,出征之前留下一封信,有的人聊表思乡之情,有的人干脆在信封里写明俸禄和抚恤金数目。谁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所以每一封书信都是待定的遗书。
但玉珠早就没有家人在世。
她向楚识夏编排的故乡、亲人,是一场镜花水月。谎言破灭的时候,只剩黄土白骨,血流成河。
“大小姐亲启:
如今,应当称呼您为少将军才是,可我实在怀念王府中大小姐上房揭瓦、下河摸鱼的日子,请容我再这么称呼您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
我曾有一个妹妹,死于北狄人对三泉村的屠杀中。兴许有照看过我长大的人对您说过,她是被冻死的。其实不是的,她是被我捂死的。那时我太过害怕,她哭闹个不停,我失手将她捂死在怀中。
我不是一个好姐姐。
二公子将我带出三泉村,我发誓加入鹰眼卫时,年纪还很小。他问我,为何要入鹰眼卫。我说,我要报仇。二公子说我还太小,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因而将我送到你的身边。很多年以后,我随大小姐离开云中,二公子又问了我一次,为何要入鹰眼卫。
我说,我想守着大小姐一辈子。
大小姐,原谅我的食言。我无法将你当作我的妹妹,我的血亲。我知道大周即将与北狄开战,每夜梦回故里,我总是听见枯井中妹妹的啼哭声。
我知己身将死,愿死得其所,以慰亡灵。
遥祝大小姐百战百胜,长命百岁。
宣德元年虞竹留”
宣德元年,三月末。
北狄突袭拥雪关外军事堡垒“大锋堡”,大周末年最为惨烈但短暂的战争就此拉开序幕。据后世统计,大周投入此战的资源不计其数,双方死伤惨重。战后的第二年,北狄草原上的水草丰饶肥美,具是土中尸骨滋养的缘故。
史书没有记载的是,这场史无前例的战争中的第一次冲突,是一个废弃堡垒中的伏杀。更加没有人记得,这场战争死去的第一个人,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遗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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