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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悬壶(七)


祥符六年,九月初。

滨州,淳县。

大街上洒满了石灰,早晨焚烧过艾草的气味散去了一些,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灼烧味。官府前张贴着布告,却无人驻足观看。戴着斗笠的少女牵着白马停留,不多时便有衙役上前询问。

“官府重地,闲杂人等不要逗留。”衙役呵斥道。

“这布告是新贴的。”

少女伸手蹭了下未干的墨迹,看向门庭冷落的衙门,“乡间多有目不识丁者,官府告示应当敲锣进午,待到人群聚集再由专人宣读。贴一张告示在这里,却不召人来看,淳县新任县令倒是个掩耳盗铃的人才。”

“你是什么人?别在这儿信口雌黄!”衙役本以为她是个路过的江湖剑客,没想到她对这些东西轻车熟路,声音愈发地高了起来。

楚识夏拨了下斗笠,抬眼看着衙役,面无表情地说:“曹节暴毙宣政殿后,吏部尚未收到滨州新县令上任的调令。这张告示是在谁的指示下发的?”

——

一炷香后。

楚识夏拖了张椅子坐在庭院正中,斗笠挂在马鞍上,大马金刀地坐着。知县、县尉、县丞急匆匆地从门外跑进来,一边跑一边整理衣冠。三人对着楚识夏抱歉地笑笑,楚识夏也不怀好意地回了一个笑容。

“不知钦差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钦差大人恕罪。”知县俨然是三人之首,笑容满面地迎上来,“钦差大人何不进去坐?在下已经命人布下宴席,为钦差大人接风洗尘。”

楚识夏手里捏着一把花生,指腹搓揉开花生红色的果衣,舌尖衔起饱满的花生米,笑着摇摇头说:“这里地方大,里面恐怕站不下。”

知县一愣,八面玲珑的心思一转,便笑问:“淳县虽然地方小,这点地界还是有的。便是齐王殿下来了,也坐得下。”

楚识夏还是摇头,指指大门外宽阔的街面。

知县想起方才衙役通报的情况,心想这姑娘年纪不大,倒是不好糊弄,好在他早有准备。

知县又说:“钦差大人可是要问敲锣进午的事?实不相瞒,这场瘟疫来势汹汹,县里已经不剩多少人了。您来之前,已经宣读过告示了,只是人太少,钦差大人没看见。”

楚识夏仍然不说话,只是盯着敞开的大门剥花生吃。

知县硬着头皮问:“钦差大人可要查看鱼鳞册?”

楚识夏这才纡尊降贵道:“不必了。你们做事,我清楚。”

这话说得暧昧不清,知县想起年前的帝都传回来的消息。曹节本没有踏足宣政殿的资格,是楚识夏拔剑抵在拦路的宦官脖子上,才送他进了午门,将这犄角旮旯的破事捅到了皇帝面前。

知县觉得后脖子一层白毛汗,对自己的准备也有些不自信起来。

门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死气沉沉的淳县在这一瞬间震动起来。

羽林卫的金羽黑旗高扬,羽林卫簇拥着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缓缓地向官府走来。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蓬头垢面,像是见不得光的鼹鼠忽然被人从土里刨了出来,畏畏缩缩的。

知县看见这副架势,膝盖一软,差点就要跪下去。

“滨州全境,自县开始设立专门的区域,许进不许出,收容感染瘟疫的病患。这是告示所写,也是齐王殿下和我的命令不假。但哪一个字写了,要把自家的百姓关进大牢里?”楚识夏偏头看了一眼知县,“知县大人,何不好好与我讲讲,他们犯了哪条王法?”

“自然是证据确凿,才将人下狱。”知县强撑着说。

楚识夏指着人群里一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问:“七岁小儿,所犯何罪?”

“下官、下官得查一下卷宗……”

“不必查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楚识夏站起身,笔直地与知县对视。知县在她雪亮的目光下无所遁形,连呼吸都磕磕绊绊起来,忍不住后退了好几步。

楚识夏轻蔑的目光从他鼓起的腰间扫到头顶的乌纱帽,伸手掸去他肩上的灰尘,状似寒暄道:“你把他们藏起来,到底是怕我知道什么?曹节已经死在宣政殿上,你当真以为,此地天高皇帝远,便可以目无王法么?”

知县见她图穷匕见,也不再掩饰,嘴硬道:“此案已有定论,陛下并未怪罪其他人,滨州侵地案抓了多少人上去,钦差大人不曾见过吗?曹节所言,又非全部真相。”

楚识夏看着他,看得他头皮发麻,又忽然笑了。

“你说得对,”楚识夏说,“我应该找个知道真相的人来。”

知县一口气没松下去,楚识夏便对门外的羽林卫高声道:“程垣,许多寿在何处?”

知县不敢置信地瞪着楚识夏。

——

许多寿,当今位高权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许得禄的弟弟。仗着这层关系,许多寿在淳县可以横着走,淳县上下无人不敢不卖他的面子,除了曹节——但是曹节死了。

曹节死后,淳县便成了名副其实的虎狼窝,无人敢在这风起云涌的局势下接任县令,淳县便由知县一干人等治理。有了曹节的前车之鉴,许多寿越发肆无忌惮——告上宣政殿都无人敢动他,可想而知许得禄的权势。

——

“不可不可,无凭无据,怎么能胡乱抓人?”知县不管不顾地拦在楚识夏马前,大喊道,“钦差代行天子命令,曾可如此霸道蛮横,有损陛下声誉!”

沉默的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谁说无凭无据?许多寿逼死曹县令的妻女,我们都看在眼里!我们都是人证!”

楚识夏握着马缰的手一紧,低头看着怒斥人群的知县。这些人或是被许多寿强买过土地,或是被其他乡绅迫害过,又或是被掳走了女儿。知县生怕走漏了风声,才将他们关在大牢中。

“我朝知县,是由帝都任命。你才离开故土多少年,就对这阉狗如此死心塌地?”楚识夏从马背上俯身,拍了拍他的脸,寒着声音说,“那你知不知道,钦差有先斩后奏之权?”

知县没料到楚识夏一上来就撕破了脸,当场僵住。程垣立刻命人将他拖到一边,五花大绑扔在官府门口。

楚识夏拍拍雪骢的脖子,漫不经心地说:“别着急,我收拾了许多寿,下一个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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