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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画中仙(九)


太后从莫大的惊慌中回过神来,泪盈于睫,指天画地地说:“我是为了你,是为了大周的江山!那个女人来历不明,怎么有资格生下大周的皇子,她的孩子怎么能做大周的储君!你是被她蛊惑了!”

太后强撑着说:“陛下,你有很多儿子。白焕、白煜都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非要对那个妖女的儿子念念不忘?那个女人,她是祸水啊!”

皇帝流着眼泪笑出声来,不住地往后退。程垣又是惊恐又是担忧地上前两步,生怕皇帝提不动那把刀伤了自己。但皇帝猛地甩开程垣的手,一刀狠狠地劈下。

“白焕,白煜?你错了,他们不是朕的儿子。他们身上流的是陈氏的血,他们不是我白氏的子孙,他们是你陈氏的血脉!朕的儿子,朕的亲子早就被你、被你们杀死了!”

太后呆若木鸡地看着那把刀劈进桌案半寸,呼吸几乎停滞。皇帝剧烈地喘息着,长刀震颤不止,摇曳的银光在太后脸上闪烁。

“我早该知道,你不会后悔。”皇帝重重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冰冷决绝道,“既然你要做陈氏的女儿,就不再是白氏的皇后——也不再是朕的母亲。”

太后双腿发软,被身后的宫女搀扶着才没有瘫坐在地,不敢置信地注视着皇帝。

“即日起,露和殿上下不得皇命,不可擅出殿门半步。陈氏外臣、女眷,秦王、瑞王不得进宫面见太后。如有违反者,按谋反论处,当斩。”

皇帝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满头华发的母亲,像是要注视她最后一眼,随后转身离去。

——

皇帝病了。

太后被软禁,皇后闭门不出的消息不胫而走。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幸而内阁裴首辅手腕强硬,稳住了局势。秦王白焕当日告病不上朝,才册立不久的瑞王白煜也罕见的消停。

楚识夏拎起裙角踏进未央宫,只闻得殿中温煦的熏香。明黄色的纱幔垂坠落地,皇帝的身影半遮半掩在纱幔后,可见他背靠着玉枕勉强坐起,对着床尾挂的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倚窗回望的侧影。

“墨雪来了。”皇帝有气无力地招呼她,“过来坐。”

楚识夏乖顺地坐在床前,谨遵礼仪没有抬头直视皇帝。皇帝却命人打起帘子,让楚识夏坐得更近一些,指着床尾的画,问:“墨雪,你知道画上的人是谁吗?”

楚识夏口不对心地摇头。

“她是朕此生最爱的人。”

这句话像是什么咒语,卸下皇帝沉重的盔甲,暴露出他为人父的柔软脆弱来。他不再是至高无上的天子,而是一个懊恼、悔恨的父亲,孤独地悼念他早亡的妻儿。

皇帝落寞地说:“朕年少的时候,被母亲和舅舅把持着朝政,竟然觉得有人替朕挑起一国之重担也很好,朕可以自由自在地过自己想要的日子。可是后来朕发现,这宫里到处不是太后的人,就是太师的人。你以为朕是瞎子、聋子,不知道朝中上上下下的人都叫舅舅作‘摄政王’么?”

“朕知道,可是朕没有办法。”皇帝无奈地笑笑,苍白病弱的脸上竟然有几分神态酷似沉舟。

“这巍巍宫城,云集天下之权力、富贵,世人狂热追求的一切。可是没有一样东西是朕的。只有她,只有她属于我。”皇帝指着床尾的画像,笑容凄切,“然而就连她,朕的母亲也要亲手夺去。”

皇帝说到此处,已经忍不住哽咽,伸手掩面让自己不至于在楚识夏面前失态。

楚识夏抬起眼睛看着皇帝,眼神不由自主地软了几分,说:“陛下富有四海,天下万民都是陛下的子女。如果……如果,陛下珍爱的人有幸再世为人,无论她生在大周的何处,陛下文治武功、励精图治,帝朝的光辉也一定会庇佑她一生平平安安,不必颠沛流离。”

良久,皇帝才从手中抬起头,呆呆地凝视那幅画许久。皇帝的表情柔软而充满温情,他轻轻地笑起来,伸手揉了一下楚识夏的发顶。楚识夏能感受到他的指尖留下的触觉,酥酥麻麻。

“你说的对。”

皇帝叹息,说:“墨雪,你是个好孩子。朕不该同意他们把你带到帝都来,是朕害了你。”

楚识夏情不自禁地一颤。

是皇帝的眼泪落在她的手背,滚烫。

——

那夜大火过后,半个陈宅沦为废墟。

摄政王住进了多年前购置的一间宅院中。

宅子后有一片苍翠的竹林,风过时便听见天地萧索而苍凉的呼吸声。满目青白的竹与雪在夜色下只剩黑白两色,仿佛天长日久、墨迹淡化的山水画。

摄政王坐在窗边喝茶,指节富有节奏地敲打着窗棂。

回廊上的灯火幽微,青灰色的身影在侍女的带领下踏进屋子。侍女识趣地退了出去,以斗篷遮面的人撩开风帽,看着摄政王道:“外祖。”

摄政王淡淡地应了一声。

“不知外祖深夜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白焕心里有些不安。

太后被明文软禁、皇后接近于禁足的消息令他备受煎熬,皇帝的避而不见让白焕愈发地惶恐。就在今天白昼,皇帝召见了楚识夏,而白焕求见的恳请再一次被驳回。就连一贯跋扈的白煜都意识到了什么,罕见老实地呆在秦王宅里。

“还是让许掌印自己跟你说吧。”摄政王说道。

许得禄从屏风后转出来,恭顺地对着白焕一拜。许得禄同样是厚重披风的装扮,风帽一拉根本看不出是谁,显然也是偷偷前来。白焕略微皱眉,他对阉宦一向不喜。何况许得禄如今并不受皇帝待见,皇帝已经许久不召许得禄随侍,反而时时宣翰林院徐砚随驾左右。

“宫外头只知道陛下病了,秦王殿下可知陛下是因何病了?”许得禄对白焕没有收敛住的厌弃视若无睹,笑吟吟地问。

白焕摇头。

“那一晚,羽林卫卫长程垣进宫面圣,称从大理寺卿邓桓家中搜出一物。陛下见后勃然大怒,拔刀冲至太后寝宫,争吵过后将太后软禁。第二天,陛下就一病不起。”许得禄娓娓道来。

“大理寺卿家中有何物,能让陛下与太后起争执?”白焕越听越心惊,皇帝对太后素来尊敬、忍让到了软弱的地步。而程垣毫无疑问是楚识夏麾下,使这桩秘辛听起来愈发像个阴谋。

“不知。”许得禄摇头。

“楚识夏,又是她!”白焕怒得将茶盏挥翻在地,“我早该杀了她,还有她身边那个——”

白焕猝然想到什么,猛地刹住,抬头试探地看向摄政王。摄政王不动声色地冲他摇了摇头。

白焕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是,楚识夏是否已经知道沉舟的身世。

可是如果楚识夏真的知道,为什么不直接把沉舟带到皇帝面前?白子澈是楚识夏阴谋阳谋一手扶持起来的,至今无限接近储君的位置,却仍然不能将其握在手里。如果沉舟和皇帝相认,以沉舟对楚识夏的言听计从,白氏江山就此改姓楚也说不定。

难道楚识夏只知道宫里曾有过这么一个见不得光的皇子,却不知道那个皇子就是沉舟?

白焕心中疑窦丛生。

许得禄也知情识趣地不去窥探祖孙二人打的什么哑谜,接着往下说:“见过楚识夏之后,陛下有意立齐王为储君。”

白焕咬紧了后槽牙,颊边绷出坚硬的线条来。

“楚家大小姐不喜欢咱家,咱家是有自知之明的。齐王和楚家大小姐情谊深厚,若是齐王继承大统,咱家怕是死无葬身之地。”许得禄叹息道,“还请摄政王与秦王殿下早做决断。”

白焕被许得禄的言外之意刺得心脏狂跳,寻求帮助般看向摄政王。

摄政王只是望雪品茶,声音平和,“阿焕,你母亲还在宫里。我也很想她了。”

白焕狠狠一震,下定了莫大的决心,拱手道:“孙儿必定让母亲和外祖团聚。”

——

齐王宅。

白子澈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牵着白琰,慢慢地往齐王宅门口走。

白琰蹦蹦跳跳的像只小兔子,踩得飞溅的雪尘淋了孙盐一脚。孙盐苦着脸说,六殿下,要不让卑职抱你回家吧。白琰被回家这个字眼取悦,却还是张牙舞爪地比了个鬼脸,清脆地说我不要。白子澈在他的后脑勺上敲了一下,白琰才安分下来,冲孙盐吐舌头。

“三哥?”白琰最先看到站在齐王宅门口的白煜,有点意外又有点害怕,下意识地抓紧了白子澈的手。

白子澈不动声色地将白琰往孙盐手里推,客气地问:“三哥倒是稀客,今天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白煜和白子澈同年同月同日生,却比白子澈矮了小半个头,长不开的娃娃脸天真又稚气。即便白煜穿着厚重的黑色大氅,也没有半分威严气质,反而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

“我有话要跟你说。”白煜全身笼罩在大氅里,面无表情道,“你过来。”

白子澈一瞥他藏在大氅中的手,隐隐猜到他手上有什么东西,却还是不顾孙盐提醒上前两步。白煜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手上握着什么东西就往白子澈腹部掼。

一串血花在雪地里绽开。

“四哥!”白琰惊叫出声,不顾孙盐桎梏冲了上去。

孙盐反应更快,一把拧住白煜手腕折到他身后,将他整个人按得半跪在雪地上。白子澈淡淡地看着几乎切开半个手掌的伤口,轻描淡写地安慰白琰,用手绢裹住伤口。

“你这个贱种!”白煜在孙盐手下扭动、挣扎,破口大骂,“我哥才是嫡长子,他才是储君!你怎么配跟他争!你和楚识夏得逞了,很高兴是不是?我早晚杀了你!”

“风太大,三哥的脑袋被吹糊涂了。”白子澈平静地说,“孙盐,找羽林卫送三哥回家吧。”

说罢,白子澈用另一只手牵着泪眼汪汪的白琰走进齐王宅。

——

“殿下受伤了?”楚识夏看见白子澈冷汗涔涔的脸和鲜血直流的掌心,颇为意外道。

“都是三哥,他分明就是要杀人!他太坏了!”白琰抢先告状,抹着眼泪去叫吹云找大夫。

“小伤而已。”白子澈强撑道。

“雪太大了,现在去找大夫怕是来不及。让我来吧。”楚识夏说。

楚识夏命侍女取来细线和针,用火焰仔细地将针烧到发亮、发白,再没入清酒中冷却。楚识夏穿针引线的动作很娴熟,她捧着白子澈的手,细细地将伤口缝合。白子澈疼得冷汗一层接一层地往外冒,楚识夏却始终沉着。

“好了。”楚识夏收起血迹斑斑的针线,说,“还是叫个大夫来看看,万一刀上有毒就不妙了。”

白子澈吩咐吹云去找个精通毒理的大夫,对着楚识夏强颜欢笑道,“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战场上若是什么都等军医,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楚识夏笑笑,不甚在意道。

“知道的是你拿下了庆州,”白子澈调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身经百战。”

楚识夏笑容微敛,正色道:“殿下,内阁传出来消息,陛下有意立你为储。我会派人加强齐王宅的守卫,祭祖大典举行之前,殿下一定要小心。”

白子澈点点头,遣退了所有人,又望着房梁问:“沉舟在吗?”

楚识夏摇头,“我让他去鬼市买消息了。”

白子澈犹豫着问:“你真的不打算让他和陛下相认吗?”

楚识夏沉默片刻,说:“殿下,你心里也明白。如果沉舟的身世曝光,他便是有资格竞争东宫之位的皇子,届时你我二人的盟约怎么算,你我二人又当如何自处?纵然我心如一,然而世事无常,殿下真的能始终不生猜疑吗?”

白子澈略微垂眸道:“我信你。”

“我也有我的私心,我不愿意让沉舟留在这里。殿下在宫里长大,知道宫里的日子是什么样。就当我见识短浅吧,我不愿沉舟再吃一点苦头。我只想带着他回云中,在拥雪关下跑马。”

楚识夏砸碎一只茶盏,以碎片割裂手指,涂在唇上,起身对着白子澈长拜,“云中楚氏墨雪以列祖列宗之功勋、荣誉起誓,楚氏万世为臣,你我二人的盟约万世不易。臣今日歃血为盟,若有违背,便叫我亲友丧尽,不得好死。”

白子澈微微动容,伸出不带血腥的那只手扶起她,说:“我白子澈以我母亲地下英灵和我的一切起誓,我一定谨遵你我二人的诺言。若有违背,便叫我早死夭寿,子孙断绝,不得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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