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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沈妩(四)


孛答儿是个身高八尺的壮汉,贲凸的肌肉将皮铠撑得满满当当。他的头发编成一股粗大的辫子,用金环扣紧在头顶,露出青筋凸起的脖子。孛答儿细心地整理马鞍,听见弓弦拨动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对手。

楚识夏穿着白色的猎装,护腕上画着鹤羽纹。楚识夏迎风抬起头,用红色发带扎紧漫漫如流水的长发。她仰头时脖颈的线条暴露无遗,柔软、白皙得像是一被雪覆盖的山脊。

孛答儿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楚识夏察觉他的目光,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场边羽林卫敲响金锣,锣声贯穿跑马场。

楚识夏翻上雪骢,伸手拍了一下雪骢的脖子。

雪骢贴着跑马场的边缘狂奔起来,像是一道白色的飓风。孛答儿谨慎地和楚识夏保持着距离,不间断地对着她放箭。楚识夏连射的速度非常快,孛答儿的箭有的因为雪骢的高速落空,有的被楚识夏射落。

但除了躲避,楚识夏没有再做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进攻的意图。

“墨雪是打算避战么?”白子澈松了口气。

楚识夏肯服软是最好不过的,如今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沉舟否认道,“她在观察。”

楚识夏忽然伸手从箭囊中抽出三支箭,在场所有武将都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

大周在骑射一道,无有出云中楚氏左右者。

北狄人能在骑兵一道称王称霸多年,除去北狄马血统优越,耐力速度都更胜一筹的因素以外,北狄人的体格也更强健,能拉开更重的弓,射程更远、威力更大。

云中楚氏为了克制北狄人的长处,便训练士兵连射之术,也就是连珠箭。以更短的攻击间隔、更高的攻击速度,弥补弓箭手在射程和杀伤力上的不足。

据说云中速度最快的弓箭手能做到五连珠,最慢的至少也是三连珠。

孛答儿显然也想到了云中楚氏的连珠箭,面色严肃起来。

连续三声短促的箭鸣,孛答儿立刻做出判断,射落最凶险的那一支箭。孛答儿的手还搭在箭囊上摸第二支箭时,战马前腿中了一箭,立时跪倒在地。

孛答儿勉强扯住缰绳,没有被甩飞出去,却猛地感觉头顶一凉、一轻。

孛答儿震惊地摸上自己的头,只摸到一束被齐根切断的发丝。孛答儿目眦欲裂,扭头看向钉在栅栏上微微震颤的羽箭,还有被箭簇割断的头发。那一束辫子散开,黑亮的发丝娓娓飘落。

年轻气盛的贵族少年们爆发出一阵喝彩和尖叫。

楚识夏在一片欢呼雀跃中微微躬身,谦恭不足、倨傲有余地俯视孛答儿,说:“迎战青鹰部第一武士,云中楚氏女流足矣。”

场边高台上,弘吉刺面色平静地向皇帝道贺,身后一众使臣脸色都不好看。皇帝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阴沉着脸拂袖而去。燕决心中暗自叹气,紧追着皇帝而去。

——

驿馆。

孛答儿满面羞愧地跪在地上,猛地往地上磕了一个震天响的头,高声道:“孛答儿辜负可汗的嘱托,令青鹰部蒙羞,请可汗赐罪!”

弘吉刺站在他面前,侧身让开一条路,面色恭敬。

各个场合中始终站在弘吉刺身后的侍卫摘下头盔面甲,露出一张英气勃发的面孔来。他被头盔面甲闷出一头一脸的热汗,眉眼湿漉漉的,像是草原上无害的麋鹿。

“起来吧,一场无足轻重的比武而已。”尔丹喝了一杯凉茶,轻飘飘地说,“输赢不重要,云中楚氏在这场比武中展露的实力和态度才重要。”

弘吉刺点点头,说:“镇北王看起来并不相信我们。”

“楚明彦不像帝都里这些公卿贵族那样天真。”尔丹笑笑,说,“但是没关系,镇北王只是阕北的王。而大周的天下,楚家说了不算,只要皇帝相信我们就够了。”

从北狄使团踏入帝都的第一刻开始,就有被收买的中原人带着北狄使臣的黄金、皮毛、骏马和美人到朝中重臣的府上送礼,美其名曰感念大周皇帝促成两国和谈。有的人接受,有的人推诿,有的人疾言厉色地将他们撵出门。

他们每个人的名字都被记录在册。

“云中楚氏的大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尔丹忽然看向桌子边缘另一个人,“我记得你说过,她在帝都做了六年的人质。”

那人蜷缩在青灰色的斗篷下,只露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抓着茶杯。他坐在最偏僻黑暗的角落,烛火堪堪照到他的手,多一寸温暖的色调都没有。

他的肺部像是一个破破烂烂的风箱,勉强挤出破碎嘶哑的声音来:“东宫易主、江南平叛、首辅倒台都和楚识夏息息相关,她暗中支持白子澈坐上储君的位置,是个处心积虑的人。”

“当众让异国使臣难堪,听上去不像是处心积虑的人能做出来的事。”尔丹察觉到矛盾之处,耐人寻味道。

弘吉刺适时接话道:“也许是因为事关楚明彦?楚家人对楚明彦的态度非常奇怪,他分明是个活不久的病秧子,但偏偏每个人都臣服于他。以楚明修的本事,他要夺位易如反掌,但他一直没有这么做。”

“有意思。”

北狄人信奉强者为尊、适者生存,仁慈是君主锦上添花的装饰,武力才是唯一征服臣民的条件。楚明彦在北狄人眼中一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甚至不如楚明修麾下的将领来得瞩目。

“其实你们要对付云中楚氏也很简单。”

尔丹看向阴影中的那人。

“杀了楚明彦。”

尔丹还没说话,便听见门外传来嘈杂的响动,箭矢纷纷落在屋顶上。尔丹猛地按着桌面后退,一把将那人塞到弘吉刺手中,厉声令弘吉刺带着他往外撤退。

下一瞬,门板被飞进来的北狄武士撞得粉碎,直直地将木桌砸得四分五裂。孛答儿迅速挡在尔丹身前,屋内所有人朝着尔丹的方向聚拢。尔丹在空隙里瞥了一眼地上不省人事的武士,那武士壮硕如虎狼,头顶却有一道暗红色的痕迹——是被人劈碎了天灵盖而死。

戴着银色鬼面具的人振去剑上的血,淡淡地看着他们。楚识夏以剑柄揭开风帽,目光穿过满屋震惊、愤怒、惊慌的人,笔直地落在尔丹身上。

“北狄使团首次出使,便在阕北被害,连累护送使团的阕北军队五十余人。”楚识夏轻描淡写道,“这笔血债,今天我来讨。你们这儿有五十个人么?”

“楚大小姐,久仰大名。”尔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笑着说。

“尔丹可汗,别来无恙。”

楚识夏眼角眉梢带着霜雪般的寒意:“那位口出狂言要杀镇北王的,是哪位仁兄?怎么不出来见见,当着我的面再说一次。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我不仅给他这个机会,还认他做祖宗。”

孛答儿白日受辱已经憋了一口气,楚识夏的出言不逊令他更加恼火。孛答儿刚要动手,却被尔丹按着肩膀摁回原地。尔丹不仅面色不改,还将刀收回鞘中,伸手邀请楚识夏进来坐。

“云中楚氏和北狄为敌多年,打打杀杀,难道楚大小姐还没习惯么?”尔丹说,“来都来了,按中原人的待客之道,我是不是该请你喝杯茶?”

“你不怕我杀了你?”楚识夏挑眉。

“你现在敢杀我吗?”

尔丹难掩开怀地笑起来,招手示意手下搬来一张新的桌子。楚识夏挥手示意沉舟去外面守着,尔丹也命众人退下。血腥味未散去的屋子里很快只有两个人,一盏灯。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尔丹?”尔丹颇感兴趣地看着楚识夏,“我从未在中原露面。”

“你猜。”楚识夏皮笑肉不笑道。

楚识夏前世只见过尔丹几次,都是在战场上,二人隔着尸山血海遥遥相望。最后一次拥雪关兵败,是楚识夏第一次在那么近的距离上观察尔丹,一个英俊明朗的年轻人。

尔丹心下立刻有了计较,他从未在中原露面,楚识夏却能轻而易举地认出他,要么云中的探子深入草原,要么北狄十三部中出了叛徒。楚识夏没有理会尔丹弯弯绕绕的肠子,随他揣测猜疑。

“你今夜来,只是为了讨债么?”尔丹按下心中的疑虑,望着楚识夏。

“那只是托辞。”楚识夏半真半假地说,“毕竟两国就要和谈了不是么,我总得见见促成这场传世佳话的大人物,长长见识。”

“你拿我手下人的命给我做贺礼,这合适吗?”

“你还要拿我哥的人头,我说什么了吗?”楚识夏歪着头看他,笑容冷血。

尔丹按着太阳穴笑了起来,说:“楚大小姐,你最该恨的人不是我啊。”

楚识夏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如果不是你们尊贵的皇帝,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云中楚氏和北狄的旧恨也罢,你和孛答儿的新仇也好,都可以一笔勾销。”尔丹嘲弄又怜悯地说,“可你不能,你不仅不能,还要对云中楚氏的死敌摆笑脸、敬美酒——说不定还要嫁出大周的公主或者你的姐妹,以示友好。”

尔丹满意地看着楚识夏的脸色变了又变。

“这都是因为你们的皇帝啊。”尔丹挑拨道,“如果今日你杀了我,和谈固然可以中止,但云中楚氏也要给我陪葬。我知道皇帝如今大权在握,最惧怕的人就是镇北王。你真的要为这样腐朽的王朝、昏聩的皇帝,葬送你的家族吗?”

楚识夏盯着他火光闪烁的眼睛,突然笑出了声,说:“说话这么有文化的北狄人真少见。”

尔丹并不生气,笑眯眯地看着她。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楚识夏双臂交叠在桌面上,身体略微前倾凑近了尔丹一点。

“打开拥雪关,放我进入中原腹地,直取帝都。”尔丹的声音中带着诱惑,“我保证云中楚氏始终控制阕北四州,北狄铁骑不伤阕北子民一分一毫。你的兄长依然是镇北王,你不用再流落在外充当人质。”

楚识夏淡然微笑的表情未有丝毫变化。

尔丹继续往下说:“像你们这样忠勇的臣子,如果在北狄,值得一切最好的奖赏,草场、奴隶、黄金,应有尽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猜忌、被羞辱、朝不保夕。”

楚识夏长叹一口气。

尔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意外。

“您的话对我来说诱惑确实很大,”楚识夏的眼瞳中映着幽幽灯火,笑容无辜无害,“可惜我已经过了听睡前故事的年龄。否则我一定会为您鼓掌。”

尔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但尔丹坚持不懈地说:“楚识夏,我很欣赏你,欣赏你的兄长。我没有在开玩笑,只要你们愿意,云中楚氏很快就能摆脱眼下的境地,我们会是最好的盟友。”

“北狄要与云中楚氏共治天下?”楚识夏把他的野心说得更加露骨。

“有何不可呢?”

尔丹站起身来,展开双臂,仿佛身后不是黑暗的驿馆,而是大江大河、山川百岳。楚识夏静静地坐在原地,隔着一张桌子注视尔丹因为兴奋而涨红的面孔。

“我们北狄人骑最烈的马、提最快的刀、拉最重的弓,却要守着贫瘠的草原,逐水草而居。每逢大雪大旱,饿死的牛羊与人口不计其数。我们为了一口粮食,你杀我、我杀你,把敌人的尸骨埋在草原下,等待来年长出茂盛的草;我们烧光敌人的帐篷,抢走敌人的女人,强迫她们生下仇人的孩子。再过几十年,天灾饥荒的时候,谁知道杀死的人是不是自己的血亲?”

尔丹越说越激愤,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他话语中血淋淋的仇恨与不甘喷薄欲出,像是一把篝火,几乎要点燃帝都寂静寒冷的夜晚。

“中原人不过就是生在富饶的土地,可他们自私、贪婪、狡诈,根本就不配占据这里。就像你效忠的皇帝,不过是生而为皇家血脉,你才不得不服从他。而他根本不配称帝,不配得到云中楚氏的忠诚。”

尔丹对楚识夏举起一杯酒,郑重而疯狂道:“我们这样的人,才应该是天下的主人。”

楚识夏凝视尔丹的邀请片刻,愉悦地笑起来,拎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你有句话说的很对,他确实不配做大周的皇帝。”

尔丹面色稍霁。

但下一刻,楚识夏抬手将酒浇在地上。

“但你也不会是天下的主人。”

楚识夏扔开酒杯,站起身和尔丹平视。楚识夏握着剑,却没有出鞘,她从未如此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位两世的宿敌,像是面对一局胶着的棋局、一个可敬的对手,而非一场挥之不去的梦魇。

“尔丹可汗,你为你的臣民开疆拓土,我要替我的百姓镇守河山。我们之间也许有阴谋、有血仇,但绝没有误会,也不需要理解。”

桌上莹莹的灯火像是楚河汉界,瀑溅的光芒在将黑暗割裂开来。一身黑衣的楚识夏像是水墨画上笔直修长的墨竹,挺拔、坚韧、不可摧折。

“来日战场相见,再与我分说这天下的归属吧。”

楚识夏转身离去,徒留怔然的尔丹和一豆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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