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飘零客(四)
祥符五年,十月。
江南,滨州。
大雪纷飞的夜晚,土地庙的屋顶破了一个洞,月光和细雪飞旋而下,落在陈旧残破的神像上。沉舟把身上最厚的衣服裹在媛娘和白猫的身上,抱着剑靠着柱子小憩。
宁静的夜里忽然传来粗重的喘息声。
沉舟猛地睁开眼睛,捂住媛娘的嘴。媛娘被惊醒了,却乖乖地没有出声,任凭沉舟把她抱到土地公空空的肚子里。沉舟犹豫了一下,割下一角袍子,蒙住了她的眼睛。
“不要出声。”沉舟嘱咐道。
凌乱的脚步声冲进了土地庙,一个瘦削的人形猛地扑倒在地上,烙下一片血色。紧随其后的杀手高高的举起刀对准他的头顶劈下,动作却凝滞在了空中。杀手只觉胸口一凉、一热,随即全身的血液都从那道裂隙里喷出去了似的。
沉舟一脚蹬在他的肩头拔出了断剑,转身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人。
那人穿着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好几件单薄的、打着补丁的长衫,双手和脸颊冻出一层烂柿子似的红,皮肤皲裂。他缓慢地转动着眼珠子,像是还没有从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追杀中回过神来。
“后面还有人吗?”沉舟面无表情地问。
那人艰难地吞了下口水,说:“没有。”
沉舟点点头,准备抱着媛娘离开。他本以为是山鬼氏的人闻着味儿追来了,没想到是个误会。
那人看着沉舟的背影欲言又止,仿佛想开口恳求沉舟什么,又像是不敢信任他,最终眼睁睁地看着沉舟从神像里抱着媛娘离开了。
——
祥符五年,十一月。
江乔开了个布庄,专做富贵人家的生意。
江长公子不明不白地死在返回广陵的船上以后,广陵江氏也彻底失去了江乔的下落。绯玉馆一场大火把“花魁乔姬”的一切烧得干干净净,江乔便顺理成章地做起生意来。她笼络了一大群南来北往的商客打探各地生丝价格差异,左手倒右手的生意做得很顺当。
因为害怕遇到从前群玉坊的客人,江乔从不露面,只委托掌柜出面处理一切事宜,她在背后操纵全局。
“现在各地粮价都在涨,都说‘谷贱伤农’,但粮价飞升反而让农户们吃不上饭,他们手上的钱没有多一星半点。”江乔飞快地打着算盘,“低价买从农户手里买,高价从乡绅手里卖。明年怕是又要死不少人。”
楚识夏背对着她坐在炭盆前取暖,忧心忡忡的。
“新政之难,难在下而不在上。陛下虽然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推行新政,可明里暗里阻挠的人还是不死心。”楚识夏摇头,“此难一日不解,死的人就一天不会少。”
“杀鸡儆猴,为何要等这么久?”江乔困惑道。
“不是谁都能当这只‘鸡’的。”楚识夏仰起头,有些出神地说。
这起案子一定要闹足够大,大到陛下、文武百官都无法忽视、无法坐视不理;冤情一定要够触目惊心,才能激起寒门读书人物伤其类之情——最重要的是,必须让白子澈来办这起案子。
白子澈既无显赫的母族,也没有世家大族的支撑。他唯一所能倚仗的,就是皇帝的宠信和同他一样一穷二白的读书人。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话放在白子澈身上同样适用。
而楚识夏在等一个人。
前世的祥符五年,曾发生过一件惊天动地的“滨州侵地案”。滨州淳县县令难以忍受乡绅伙同郡守的压迫,怒而上京告御状,却死在了上京的路上。一个乞丐无意间从他的尸身上捡到了官印,送到当铺换钱花,才揭露了这场血迹斑斑的官商勾结。
楚识夏已经派人前往滨州寻找这位县令,还往鬼市递了消息,希望鬼市主鼎力相助,却迟迟没有消息。
淳县上下饿死何止百余人,农户典儿卖女,不知能否换得今冬过活的粮食——这是楚识夏收到的第一条消息。最后一条,则是有人在暗中追杀这位县令,而楚识夏的人在滨州一处土地庙里发现了杀手的尸体,却也同时失去了县令的踪迹。
楚识夏只好命人在帝都城门口蹲守。
如果那位县令真的命大地逃脱了杀手的追踪抵达帝都,帝都里那些希望他死的人一定会守好最后的防线。帝都城门每日开启关闭必有士兵把守,只要上面的人不想,他就一定进不来。
江乔默然片刻,又问:“二公子近来还好么?”
霍文柏双腿残废之后便不大走动,身体虚弱,时时咳嗽。他除了给白子澈上课之外,唯一的消遣就是写曲谱,流到群玉坊间,惹得乐师们争相演奏。
“还不错,整天督促齐王殿下读书写字、撰写策论,把殿下批得狗血淋头的。”楚识夏笑笑,说。
江乔也笑,莹白的手指按着算珠。她如今已经不大戴做花魁时的那些华丽首饰,素净的乌木簪子,腕上戴着一串佛珠,倒是和楚识夏的打扮相得益彰。
“我先走了,祝江老板生意兴隆。”楚识夏站起身,对她拱了拱手。
江乔还没回应,大门忽然被人撞开。
“东家,不好了,掌柜出城去接运来的生丝,被应天府扣下了!”伙计急得快哭了,“是不是城东的袁家干的?好端端的凭什么扣我们?!”
楚识夏连日以来枕戈待旦,这则消息扯动了她蛛网般脆弱的神经,她抬手示意伙计冷静下来,问:“是只扣了我们一家,还是连同旁人也扣了?”
伙计愣了愣,回想片刻道:“城门口的人都被扣了!”
楚识夏立刻拎起饮涧雪推门出去,不忘叮嘱江乔道:“这件事你不必管,你的掌柜不会有事。天亮之前我若没有回来,便去秋叶山居请裴璋。”
江乔愣在原地,冷静地对伙计说:“天气冷,恐怕掌柜这一趟辛苦,受了寒。让厨房煮一锅浓浓的姜汤备着,再去请个大夫。”
——
冬夜的雪片层层堆叠在墙头,像是一场苍白静默的大雨。
京兆尹带着几个心腹点头哈腰地落后那位宫里来的“贵人”半步,从应天府大牢湿漉漉的过道上走过去。应天府统管帝都治安,大牢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关得有,腥臭味从鼻孔直冲人的天灵盖。
“这人啊在城门口鬼鬼祟祟的,士兵一下子就把他拿下了。竟然从他身上搜出来官印。”京兆尹盯着贵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谄媚道,“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分明是个叫花子,怎么可能是朝廷命官呢?下官想起老祖宗他老人家的教诲,赶紧请您来了。”
“做的不错。”贵人在风帽下发出一声轻蔑的哼哼。
京兆尹殷勤地为他开路。
牢房深处忽然爆发出一阵骚动,丁零当啷的响声过后,一扇扇铁门打开了。京兆尹还在发愣,便见里头凶神恶煞的犯人冲出牢房,恶狠狠地盯着他们,过道上横着昏过去的狱卒。
蒙面的人扔下沉甸甸的钥匙,压低了声音说:“别踩到地上的人。”
“你们要造反吗!”京兆尹大喊一声,丢下那位身系他加官进爵希望的贵人,扭头就往外跑。
——
应天府牢房暴乱的消息送到宫里,没有先落到皇帝耳朵里,却是先送到了司礼监桌上。
“什么?!”掌印太监许得禄一巴掌拍碎了酒杯,瞪圆了眼睛低吼道,“暴乱了?犯人都跑了?那个县令呢?!”
“跑、跑了。”小宦官战战兢兢地说。
许得禄一巴掌甩在他脸上,怒道:“那还不快去找?等着他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把天捅出个窟窿来吗?”
——
应天府大牢暴乱,羽林卫协防。
燕决在家中收到消息,正准备披甲出门,却被人率先叩响了大门。
他神色凝重地看着忽然出现的楚识夏,楚识夏肩上还架着一个人。那人形销骨立,瘦得只剩一层皮,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不住地打着寒颤。
“这是谁?”燕决问。
“滨州淳县县令,曹节。”
楚识夏扔给燕决一件东西,燕决打开浸染了血迹和雪水的包袱,发现里面是一枚官印。
“我需要热水、姜汤和褥子。”
楚识夏不见外地往里走,“整个帝都的公卿贵人都在找他,要他的命。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小侯爷。把你的羽林卫散出去严加搜查,挨家挨户、大张旗鼓地搜才能安他们的心。”
燕决一头雾水,却也明白这背后巨大的阴谋。他不是第一次被卷进这种事里来,见怪不怪地服从楚识夏。他正要出门去整顿羽林卫,却见楚识夏肩上的人突然痉挛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咳出一口掺着血沫的痰来。
楚识夏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面色冷峻地问:“现在请大夫是不是有点引人注目?”
——
天快亮的时候,曹节才艰难地从高热中睁开了眼睛。他的口腔里还残留着姜汤浓烈的气味,喉咙疼得像是用小刀一遍又一遍地刮过。
京兆尹根本无须对他用刑,只要把他扔在应天府的大牢里不管,他就会无声无息地冻死在牢狱深处。谁也不会知道有一个位卑言轻的县令千里迢迢从滨州走到帝都,要求一个公道。
“你醒了?”女孩的声音脆生生的,“我去叫楚姐姐。”
“不……”
曹节刚想说“不要惊动任何人”,他从淳县一路走到帝都,或者说逃到帝都,根本不敢相信任何人。他小心翼翼地混迹在流民或乞丐之间,躲避杀手的追踪,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和意图,却还是在城门口被人抓了个正着。
但曹节一个字都来不及完整地吐露,便猛地咯出一大口血。他胸口剧痛,却觉得好似有一股风从他的胸腔间穿过,寒冷而空旷。女孩被他骤然发病惊得尖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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