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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白璧案(十)


祥符九年,五月中。

霍文柏坐在床头,口鼻间都是药的苦涩气味。他勉强睁开眼睛,眼前却是模糊的一片,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一片人影。霍文柏知道父亲来了,于是勉力扯动嘴角笑笑。

霍建安被他笑得眼泪滴落下来。

“子澈。”霍文柏轻声唤他。

跪坐在床边的白子澈握住了他的手,坚定有力地回答:“老师,学生在。”

“墨雪回来了吗?”

“墨雪已经回来了,平安无事。”白子澈眼睛泛酸,说。

“你是我唯一的学生,也是我最好的学生。我总是对你严苛过头,是因为我知道,我看不到你成就大业的那一天……我知道,我终有这一日,躲不掉的。”

白子澈的眼泪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你小时候过得很不容易,所以你更能懂得别人的不易。墨雪也是个好孩子,她永远、永远不会做出危害社稷的事。人走在高处,就会看不清来时的路,看不清身边的人,有的时候,并不是别人变了,而是你的眼睛看不见了。”

“不要执着,该放手的时候……就放她走。”

“子澈,莫忘来时路。”

霍文柏说完这句话,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他的眼前彻底陷入了黑暗,只有耳边模模糊糊的哭声昭示他还在人间。霍文柏听见白子澈难忍哭腔的一句“学生,谨记老师教诲”,才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爹爹,”霍文柏像个孩子一般,喃喃地说,“我想回家了。”

我曾无数次地回想,如果死在火场里的人是我就好了;如果死在宫宴上的人是我就好了;如果……我根本没有活下来就好了。我太软弱,太孤独,什么霸业、什么帝师,我其实只是想回家。

“文柏不怕,爹爹带你回家。”

一直粗糙温暖的手抚上他的额头,颤抖着说。

霍文柏心满意足地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唇角带笑。

——

大理寺狱中。

“来人,来人!我要状告云中楚氏谋害先帝,谋夺朝政!来人啊!”庄松柏歇斯底里地抓着铁栏大吼,吼声回荡在空荡荡的长廊上。

庄松柏被下狱已经是半个月以前的事。翰林院集体上书,弹劾庄松柏结党营私、卖官卖爵不下十条罪状。国子监学生冒雨在午门前长跪不起,声嘶力竭,要求严惩科举舞弊的罪魁祸首,以正超纲。

皇帝顺理成章地将庄松柏扔进大理寺的监狱,从霍文柏在翰林院前倒下到庄松柏倒台,不过三天。皇帝拒而不见庄松柏,反而亲自接见霍建安,赏赐灵丹妙药无数,安抚这位即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亲。

“别喊了。”

庄松柏警惕又惊讶地看着来人。

摄政王半蹲下来,平视庄松柏道:“这里单独关押你一个人,就是防你胡言乱语。”

“陈邦!你!”

“镇北王楚敖,横扫北狄十三部的绝世名将,你以为他是个傻子吗?灵帝之死,早就把我们两家绑在一起。这个秘密泄露出去,楚家死,陈家也活不了。”摄政王伸手拍拍他的脸,嫌弃道,“你居然拿这个要挟楚识夏?”

“你们联手了?!”

“算不上联手。”摄政王说,“只是我想彻底埋葬这个秘密罢了。免得我的好外甥找到借口,赶尽杀绝。”

摄政王抬头看了看黑色石块搭砌的牢房,崎岖不平的地面满是积水。自大理寺的牢狱建成以来,这里不知道死了多少人,贩夫走卒、王孙公卿,应有尽有。

不计其数的冤魂挣脱不得,在此盘桓。

“这里是个好地方,”摄政王说,“做你的棺材正好。”

祥符九年,五月末。

权倾一时的内阁首辅庄松柏在大理寺牢房中畏罪自杀。据说他死前在牢房中以血写就无数咒骂帝朝的污秽之语,大理寺卿命目不识丁的狱卒将墙面铲平,才了却此事。

六月,原内阁次辅裴学敏任内阁首辅。

——

霍建安扶灵柩南下那日,帝都无数读书人前来送行。

江乔站在码头上,拉低了被风拉扯的风帽。楚识夏站在她身边,远远眺望跪送在长街两侧的书生。楚识夏将一把五弦古琴递给江乔,江乔轻轻地拨动了一下琴弦。

羽音铮然。

“绯玉馆被烧之后,我找到了这把琴。霍二公子修了很久,将它修好了,你却已经离开帝都远行。”楚识夏轻声说,“物归原主。”

霍建安此次北上,借用的便是严如海的船队,取最轻便快捷的道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帝都。江乔如今在严如海手下管理银号,颇得重用,护送霍建安北上,是公事,也是私心。

江乔低着头,一滴眼泪打在晶莹剔透的琴弦上。

“霍二公子,一直如此……一如既往。”江乔接过古琴,紧紧抱在怀里,冲楚识夏行礼。她的眼里含着泪,却还是看穿了楚识夏的痛苦和愧疚。

“我有句话,想请你替我转告给霍先生。”楚识夏心如刀绞,缓慢地说,“对不起,是我食言。”

江乔摇摇头,说:“霍先生也有话让我转告大小姐。”

楚识夏微微一怔,抬头看向桅杆下孑然一身的霍建安。霍建安一身麻布丧服,站在甲板上冲楚识夏长长一拜。

“霍先生说,这是二公子自己选的。世事如此,不是二公子,也会是别人,这不怪你,不是你的错。”江乔轻而艰难地说,“但,霍先生也不想再见到你了。”

楚识夏听见这句话,心里浮现的不是委屈,而是愧疚与痛心。

霍建安在江南,日夜等待帝都的腥风血雨停歇,好接他仅剩的小儿子回家,等来的却是次子油尽灯枯的消息。在亲手收敛儿子的尸体之后,霍建安还要忍耐皇帝的作秀,笼络士子人心。他无暇,无心,也无力再顾及楚识夏的心情,更无法面对这个保护又利用了他儿子的人——楚识夏给过他希望,又让这缕希望的火苗在他眼前破灭。

楚识夏等过,楚识夏懂得。

所以楚识夏也没什么好说的,没有任何语言能减轻霍建安的痛苦,只有等待时间折磨,使人麻木,使人忘却疼痛的感觉。

江乔一脸忧心地看着楚识夏,想要出言安慰,然而洞悉人性幽微如江乔,知道楚识夏最不需要的就是安慰。

“大小姐,珍重。”江乔说。

楚识夏抬头,看见站在甲板上的霍建安。霍建安穿着一身丧服,猝不及防地与她对视一眼,对她长长一拜。楚识夏知道这就是告别了,也躬身朝他作揖,一直退出很远才转身离去。

楚识夏不由自主地想起初见霍家兄妹那一日。

几个人满手满脸,都是面粉。霍文卿孤高自傲、矜持清冷,连一国储君都不放在眼里。霍文松和霍文柏躲在房间里偷听楚识夏和霍文卿的谈话。

厨房里蒸出小麦饼的甜香。

雨雪霏霏,炊烟袅袅。

恍如隔世。

——

秋叶山居。

程垣履行霍文柏对秀才的承诺,放他回鬼市。

临走前,秀才胆大包天地抓着程垣的披风,追问他,霍文柏是不是真的死了。这侏儒做的是违反大周律令的生意,对官府避若蛇蝎,鼓足了勇气才来纠缠程垣。

程垣明白他的想法,霍文柏可以假死一次,就可以假死第二次。

“霍建安先生,已经将霍文柏的灵柩带走,今日归乡。”程垣说,“他是真的死了。”

程垣说不清的有点难过,那个冬日灿烂到诡异的秋海棠,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如果他知道那天一时犹疑放走霍文柏,会酿成如今的结局,他一定不会让开那条路。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霍文柏的死只是早晚的分别。

“你和霍家有交情?”程垣想起秀才毫不犹豫答应霍文柏要求的事,好奇道。

侏儒摇头,说:“没有啊。”

“那你这么关心他。”

“那可是霍文柏啊!”侏儒诚实道,“读书人,谁不知道霍氏一门三状元,谁不仰慕江南霍氏?”

程垣一愣。

大周律令,身有残疾者不得科考,他倒是忘了这其貌不扬的侏儒是有本事替人捉刀殿试文章的奇人,也是个读书人。

——

下雨了。

群玉坊里的莺莺燕燕消停下去,笛声、琴声、歌舞声隔着茫茫的风雨传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亭台楼阁里透出来的温暖灯光在雨水中晕染开,仿佛一幅未干的画,颜色湿淋淋的艳。

楚识夏拎着一壶酒走在大雨中,边走边喝,脚步踉跄。沉舟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撑着一把伞,罩住她大半个身体。沉舟时不时伸手拉她一把,避免她一脚栽进水坑里。

霍文柏死了。

楚识夏的心情很不好。

沉舟简单地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也有点替这个素昧平生的霍二公子难过。能让楚识夏为之感到悲痛的人,应当是个好人。沉舟觉得,好人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他们都死了。”楚识夏忽然轻声说。

“不是你的错。”沉舟看似题不对文地回答。

楚识夏摇摇头,满脸潮湿的雨水。沉舟无言地上前一步,从背后抱住她。滚烫的体温透过湿润的衣衫,熨帖到楚识夏的皮肤上。她一只手抓住沉舟结实的手臂,半张脸埋在他的小臂下,终于毫无遮拦地哭出声来。

“不是你的错。”沉舟又一次重复。

“他们全都……被困在这里了,回不了家了。”

沉舟只觉得胸腔闷闷的,说不上来的堵。楚识夏的眼泪太多,沉舟两只手都接不住,那些眼泪像是噼里啪啦的金豆子,砸在他的心脏上,密密麻麻的疼。

“楚识夏,原来你在这里。”

沉舟和楚识夏同时僵住了,楚识夏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拦在沉舟面前遮住他的脸。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雨中,三皇子用鞭子撩起一角车帘,露出稚童般天真的面孔。一队禁军跟在马车后,目光不安地在楚识夏和三皇子之间来回梭巡。

“啧,哭得真可怜。霍文柏是你藏起来的吧?”三皇子抬了一下手,禁军将两人团团围住。

“你有证据吗?”楚识夏的醉意散了一半,冷冷地看向他。

“我不需要证据。前一个霍文卿后一个霍文柏,霍家人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犟种,死了都要拉一个垫背的。”三皇子稚童般纯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狰狞,恶狠狠地说,“早知道就该让他们全家人都死在帝都。”

“这么大的雨,你找我就想说这个?”楚识夏轻蔑地笑笑,说,“三皇子,你最好能一辈子做个孩子。我把霍文柏藏起来了,这句话你敢对陛下说么?你的好哥哥,敢对陛下提起霍家半个字吗?”

三皇子的脸微微抽搐,怒而对禁军道:“都在等什么?还不快动手!”

“殿下,秦王殿下说,除非危及您的安全,否则不许动手。”禁军委婉道,“我们还是回去吧。”

“废物!”三皇子气得跳脚,二话不说就从马车上蹦下来。

楚识夏冷眼看着三皇子靠近,一动不动,背后伸出一只手攥住沉舟的手腕,令他不能上前。一干禁军紧张地握住刀柄,生怕楚识夏暴起掐死三皇子。

“霍文卿栽赃陷害我哥,她就是个贱人。天下读书人还吹捧他们霍家那群伪君子,简直是眼瞎,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三皇子一字一顿,语带藐视,“你以为霍建安能平平安安地回到江南?”

楚识夏的脸色难以抑制地变了,酒壶“砰”的一声砸在三皇子脑门上。三皇子被砸得七荤八素,捂着流血的额头还没反应过来,腹部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

“你们还在等什么?云中楚氏意图谋害皇嗣,还不快把她就地正法!”三皇子暴跳如雷,却只能被楚识夏提着领子拎起来,重重地挨下一巴掌。

禁军大惊失色,刀还未出鞘,已经被沉舟强硬地按回去,手筋近乎断裂一般的麻。另一人想要制服沉舟,又被他一掌从下往上地击中下颌骨,头昏眼花地向后仰倒。

“你动霍建安一根头发试试。”楚识夏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道,“你和你的好哥哥,都要给他们陪葬,你信不信?”

“你敢!”

“我敢。”楚识夏死死地盯着他,“不信你就试试。”

男声在雨中暴雷般砸落。

“你们在干什么?楚识夏,你要造反吗!”

楚识夏施施然松了手,三皇子踉踉跄跄地倒退回去。白焕从另一架匆匆赶到的马车上跳下来,心疼地把三皇子搂在怀里,审视他浮肿的脸颊。三皇子把嘴一撇,就要委屈地哭起来。

“楚识夏,你——”

白焕怒火中烧,却在转头时看见了沉舟的脸,一切声响烟消云散。沉舟平静地回视他,沾水的脸庞仿佛浸在温泉中的软玉,触手生温。仿佛一瓢刺骨的冷水顺着白焕的脊梁骨泼下,骤然苏醒的记忆凌迟着他的心脏,他几乎就要战栗起来。

楚识夏等待着白焕的责难,却迟迟不见他出声,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沉舟。沉舟面无表情地盯着白焕怀里的三皇子,目光如刀。

“纵然阿煜千错万错,也是千金之躯。楚识夏,你不要太放肆了。”白焕硬挤出来这句话,拉着三皇子转身便走。

三皇子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挨了一耳光,这件事就这么算了。然而白焕的手极强硬,极冰冷,像是一对镣铐。三皇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被他拖行几步,突然挣开他的手,冲到楚识夏面前。

三皇子一巴掌抽向楚识夏的脸。

楚识夏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躲开,但沉舟的动作太快了,几乎在瞬间就挣脱了楚识夏的桎梏,一掌推在三皇子腕间。三皇子只觉手筋一麻,一只手猛地攥住他的脖子,颈椎爆发出一连串的响声,直要钻透颅骨。

沉舟阴沉地看着三皇子发红发紫的脸,面无表情地把他提起来,双脚离地。

“快让他住手!”白焕怒吼道,“楚识夏,你就不怕父皇治你的罪吗?”

“陛下治我的罪,你急什么?”楚识夏淡淡地说,“沉舟,松手。”

沉舟五指一松,三皇子一屁股坐在雨水里。白焕连忙将三皇子扶起来,不顾他的哭闹,把他带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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