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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血海棠(二)


摄政王抬起手又落下,叶夫人和叶将军便退了下去,屏风后只剩下楚识夏和摄政王二人。

隔着一扇屏风,渐渐入座的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遥远得像是隔着远山。

楚识夏坐在末席,摄政王坐在主席,二人之间隔着一整张餐桌默默对视。

楚识夏没开口,这时候先开口就显得她迫不及待似的,很被动。楚明彦教她,就算心里急得抓耳挠腮也不能显露人前,宁愿当个哑巴也不要把短处露出来。

你不动,别人就看不出你有几张底牌;你不急,急的就是别人。

“你哥当真那么说,还是你知道叶夫人并不认识你母亲,你诈她的?”摄政王率先问。

“这不重要吧?”楚识夏笑笑,说,“您怎么在这里,叶家请我,不会是替您请的吧?”

摄政王没什么表情地说:“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过段时间会和陛下告假。此后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出来了,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摄政王道。

楚识夏端详着手里的青瓷花纹,举重若轻地说:“恐怕是您有话想告诉我吧?”

“你倒是沉得住气。”摄政王叹道。

“年纪轻,等得起,有什么可沉不住气的?”楚识夏微笑道。

“你现在住的秋叶山居,知道是先帝什么时候赏下来的吗?”摄政王问。

楚识夏回忆片刻,说:“家父三十年前北征大捷,先帝赏下来的。”

“事实上,更早。”

——

云中。

楚明彦亲自下厨房煮了一碗面条,葱花翠绿,面条金黄。在灵前点上三炷香,恭恭敬敬地对着灵位拜下,才拿出一双筷子放在碗上。楚明修站在他身后,见他穿得单薄,又为他添了一件大氅。

楚明彦挡开他的手,双手合十,对着灵位说:“阿娘,快到除夕了。今年也要保佑长乐平安顺遂,长安无病无伤。今冬,云中又是大雪天。”

楚明修忍不住道:“大哥,怎么不替你自己求一求?”

“我有什么好求的?”楚明彦淡淡道,“我能活到今天,已经是母亲在天之灵庇佑了。”

楚明彦的乳名“长生”是沈妩亲自取的。

据乳娘说,楚明彦生下来的时候面色青紫,被秽物堵住了口鼻,险些活不下来。是沈妩强撑着从稳婆手里把楚明彦抢过来,用手指把他口中的秽物勾出来,楚明彦才发出第一声哭啼。

大夫说这个孩子养不活,就算是用最好的药材吊着命,也活不过二十五岁。

这么多年,虽然艰辛,但也磕磕绊绊地活到了三十岁。

而为他赐名长生的人,早早不在人世。

楚明修扑通一声跪下,对着沈妩的牌位嗑了三个惊天动地的响头,响得楚明彦忍不住皱眉。楚明彦略有嫌弃地说:“你干什么?本来就没二两脑浆,再晃出来了怎么办?”

楚明修充耳不闻,虔诚地对着沈妩的灵位说:“阿娘,求你保佑大哥今年既不头疼也不脑热,再也不用拿药当饭吃,一顿能吃三大碗,结结实实地活到一百岁。”

楚明彦听笑了,在他后脑勺掴了一巴掌,“你在这儿跟阿娘许愿呢?”

“我十六岁上战场,踏踏实实地活到今天,定是阿娘庇护。你病到现在还不好,一准是你没求。”楚明修大喇喇地把他从湿冷的地上拉起来,“别跪了,阿娘还能因为你少跪了一会儿,就不保佑你了么?明天你又膝盖疼。”

一截香灰落到渐渐冷下来的面碗里。

楚明彦站起来,把那面灵位擦了又擦,似是眷恋。楚明彦很少会流露出依恋什么的表情,他坐在这个位置上,但凡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喜好,便会有无数人逢迎着讨好,会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是镇北王府的石碑,亘古不变地守着楚家,不需要像一个人,也不需要像一个孩子。

“这么想念,当初烧掉画像的时候,为什么不留一张呢?”楚明修有点酸涩地问。

镇北王府从前有很多沈妩的画像,只是从楚识夏懂事的那天起,就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楚明彦亲自收起那些画像,雪夜里一张张烧掉,一边烧一边看,像是要在最后把母亲的样子留在记忆里。

“留一张,然后长乐天天追着你问‘这就是阿娘吗,阿娘去哪里了’,你忍得住几天不把她关起来?”楚明彦淡淡地反问。

楚明修忍不住为自己申辩道:“我也很疼她好不好!哪里有小孩子不聒噪的,我对她已经很忍耐了!”

楚明修的手指拂过“沈氏妩”三个字,指尖被灵位锋利的边缘硌得生疼。

“反正长乐都是得不到的,干什么要让她一直记着呢?与其让长乐知道,她有一个很好、很爱她的母亲,只是她抱不到也摸不到,不如让母亲变得对她不重要。”

这样就不会在十几年如一日的思念中痛苦煎熬。

不会像他一样。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大哥你很偏心。”楚明修小声抱怨。

楚明修在他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

北征开始于灵帝二十一年,也就是二十五年前。

今上在那时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摄政王的野心还未暴露。

大周修史书的、写折子的、说演义的,对这场北征褒贬不一。

有人说这一仗打断了北狄人的脊梁骨,让他们的部落变成一盘散沙,再不敢南下侵袭;也有人说,云中穷兵黩武,这一仗为楚氏荣誉加身,却也劳民伤财。

楚识夏心里闪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楚明彦正是灵帝二十一年出生的,他降生时镇北王在拥雪关外抗敌,并没能亲自守着嫡长子出生。

“灵帝登基时,已经年老力衰。他还是个闲散王爷时,便喜好求仙问道,一心妄图长生,宫中豢养了不少方士。人一旦尝过权力的滋味,就难以自拔,灵帝也一样。他舍不得这样的权柄,于是便更加狂热地追求长生。”

摄政王的话音里带着轻蔑,他对于灵帝显然是不屑的。灵帝对这位智慧与手腕兼备的摄政王而言,唯一的作用就是给他生了个外甥,以便他登堂入室。

灵帝最后也死于他渴求的长生,不知道是哪一次的丹药出了问题,又或许是他体内丹药累积的毒素终于压垮了他。灵帝终于在今上十二岁,也就是北征大捷后一年驾崩。

“你以为北征是我们打北狄人,但其实当时的北狄十三个部落早已联合起来,拥护青鹰部的可汗为‘大可汗’,要一举南下。北征是先下手为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楚明修给楚识夏讲兵法时曾说过这一段,当年的云中探子埋尸草原之下,费尽心机手段也没能阻止十三个部落联合。父亲是个狠绝果断的人,当即决定北征,在北狄人的信任尚未牢固之前先声夺人,用人命和血债击碎这场结盟。

“但北征是件大事,举阕北四州之力,可以直接攻打到帝都。”

摄政王的指节在桌面上一叩,楚识夏心中一颤。

楚识夏萌生出一个令她咬牙切齿的猜想。

“于是灵帝勒令你的父亲,将身怀六甲的你母亲送到帝都来。名为照顾,实为人质。”

“秋叶山居住的第一个人,是你母亲。”

楚识夏抬头看着摄政王,眼球上迸出一根一根的血丝。她意识到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如果仅仅只是在帝都做过人质,楚明彦不至于缄口不言多年,摄政王不必大费周章把她诓过来。

“你母亲故去多年,很多人说他们夫妻感情淡薄,你父亲风流薄幸,你母亲身无所依。都是后来太过不堪,他们才把从前一并遗忘。其实你的父母堪称伉俪情深,镇北王做出这个决定,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镇北王迎娶沈妩的时候,已经承袭王位。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怎么可能以正妃之位嫁进楚家呢?所能倚仗的,也不过是爱罢了。

所以楚明彦是带着镇北王和王妃的期待降生的,是镇北王府的嫡长子,是王侯之位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后院里那么多的庶子,楚明彦从来没有放在眼里,镇北王也是。

“你到底……想说什么?”

楚识夏的脑子里闪过很多种想法,也许母亲在怀着大哥的时候受了伤,所以大哥身体不好;也许是秋叶山居为质的日子太过漫长难熬,大哥才会娘胎里不足。

但摄政王残酷地撕开了她堪称天真的想象,一字一句道:“你大哥刚刚出生时,钦天监便声称他的命格‘贵不可言’。宫中方士研制不出长生不老药,便假托关窍在你大哥身上。方士以为灵帝会有所忌惮,不料灵帝疯得彻底,当真将还在襁褓中的楚明彦抱进了宫。”

楚识夏猛地攥碎了瓷杯,碎瓷片扎得她满手鲜血。

“你哥根本不是先天不足,他还没断奶便被宫中方士折磨,能吞咽开始就给灵帝试药。这样的日子他过了五年,直到灵帝二十六年,你父亲北征大捷。”

“他本来,活不到今天。”

摄政王说得轻巧,一字一句却如千钧重锤在楚识夏头颅上。

疼痛从楚识夏的掌心蔓延到心脏,仿佛千刀万剐。她抬头死死地盯着摄政王,一言不发,牙关咬得咯咯响。

摄政王说这种谎没有意义,楚识夏只需要联系楚明彦就能知道事情原委。而此事如果是假的,楚明彦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撒一个注定会被戳穿的谎言,有什么用呢?

除非他说的都是真的。

“现在,你懂了?”摄政王起身,拍着她的肩膀幽幽道,“白氏欠你们楚家的,姓白的,不值得你效忠。”

“我家的事,您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楚识夏呼吸粗重,眼角血红。

摄政王便笑了,“你以为灵帝怎么死的,你的好爹爹没有份吗?”

这句话说得很清晰,也很致命。弑君是什么罪名,楚识夏还没有肆无忌惮到这个地步。

楚识夏没有应。

摄政王满意地欣赏着楚识夏眼中压抑不住的怒与恨,他知道楚明彦是个好哥哥——也幸好楚明彦是个好哥哥。倘若如今换作那位被军中称为“活阎王”的楚明修在这里,也是一样。

楚家人,终究是要死在楚家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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