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春婉娩(十)
陈家。
“如何了?”摄政王在棋盘上落下一字,看着进门的孙子,目光波澜不惊。
陈伯言急匆匆赶回来,急赶慢赶在爷爷入睡之前回了家,怕身上的汗臭味冲撞到他老人家,还争分夺秒地洗了个澡。他带着点微弱的喘息坐下,收敛地一点头道:“拦下来。”
摄政王点点头,没说什么。
陈伯言思忖片刻,道:“爷爷,江家那个是个蠢的。楚识夏给他挖个坑,他还真就顺着往下跳。今日若是孙子去晚了,明日陛下就会知道有个商人扯着爷爷的旗子,便敢抄秋叶山居。这样的人,还是早早割舍为妙。”
“他要是个精明的,我就不会让他进这个门了。”摄政王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说,“他若和楚识夏一般狡诈,你岂知他会不会今日登我陈氏的门槛,明日就饮楚氏的茶?正因为他蠢,才会被利用。”
陈伯言挺直了后背,凝神听着摄政王教导。
“广陵江氏偌大的产业,富甲江南。这样的富贵,一个蠢人是守不住的。既然他守不住,你何妨取而用之?”摄政王声线唯有丝毫欺起伏,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陈伯言的身体一震,先恭维道:“孙儿领教了。”
“演武时受的伤可好些了?”摄政王又问。
“已经大好了。”陈伯言顿了一下又说,“当时那一枪并未直接打到我身上。”
否则断了肋骨躺在床上要死要活的,就是他陈伯言了。
“修习武艺,只是为了强健身体,顺带自保而已。演武输给她不要紧,当今又不是马上博天下的乱世。你在京畿卫虽然辛苦,但慢慢积累名望和本事,不愁将来没有还回这一枪的机会。”
摄政王拈起一枚棋子放到他的手心里,盯着他的眼睛说:“爷爷老了,可你还年轻,你等得起。一时之辱,算不得什么。等到我陈氏再登无上尊荣之位,楚氏也不过是我们的一条狗而已。”
“韬光养晦,孙子懂得。”陈伯言俯首道。
摄政王满意了。
——
绯玉馆。
“大小姐是说,陈伯言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了他?”江乔目瞪口呆,茶水满溢出了茶杯都毫无察觉。
楚识夏眼疾手快地抢过茶壶放下,说:“陈伯言自幼习武,那一耳光下去,他半张脸都肿了。”她又摇头,尤嫌不够道,“陈伯言没吃饭吗?打那么轻,换做我二哥,脑浆子都打飞出来溅一地。”
江乔低头看着桌上没吃完的豆腐脑,表情复杂。
“江大公子这个人,非常刚愎自用。”江乔的面色却有些冷凝,“他小时候常被他父亲指责冷落,所以听不得别人说他半句不好。他这次丢了那么大的脸,一定会找机会报复回来的。”
江乔小时候没少因此吃苦。江氏家主对江乔越是爱屋及乌,江长公子越是要在暗地里给她使绊子。又是把她推下水井,又是在她的卧房里放污秽的图册,又是指使手脚不干净的小厮对她动手动脚。
后来江乔就不肯跟江氏家主亲近了,家主也嫌这个漂亮女儿不够亲昵乖顺,渐渐冷落了她。
“他要是忍气吞声,吃了这个哑巴亏,那我才要苦恼。”楚识夏冲她抬了抬下巴,道,“不提这个晦气的东西,跟我说说你的生意。”
江乔攒了一点钱。
东家把她的身价挂得极高,令人可望而不可求,营造了不小的噱头。江乔点茶、推牌、弹琴吹笛的价位都不是寻常公子哥能消受得起的,客人们随手赏赐的物件也价值不菲,江乔也在节节攀升的价格里变成了绯玉馆最昂贵的“商品”。
她不添置首饰,也不购置脂粉,统统折算成了银两存在手上。
“银两再多,握在手上也是无用。以我今日之功,若是想凭借攒钱撼动江氏这棵大树是不可能的。”江乔平心静气地陈述道,“所以我想做一笔生意。”
楚识夏先问:“你有多少钱?”
“三千两。”江乔一顿,道,“这点钱做不了什么大买卖,但可以从小的先开始。”
楚识夏点头表示认可,又问:“你想做什么?”
“大小姐知道流云锦吗?”江乔问。
“广陵特产,以流云纹路内含而不外露闻名,镇北王府有十匹帝都赏赐下来的。”楚识夏耸耸肩,“我大哥要拿给我裁衣裳,二哥说过两年长个子穿不上了浪费,然后就扔那儿落灰了。”
江乔笑笑,接着说:“流云锦在帝都售价昂贵,但即便算上所用的生丝,也远远高不到如今这般与黄金同等价位的地步。走到今日这一步,一方面是江氏把控了流云锦的织工,另一方面是江氏刻意哄抬价格。”
流云锦的价格越高,越能凸显所穿之人的身份地位。
买卖双方都乐见其成。
“江氏把控了流云锦的织工是什么意思?”楚识夏皱眉。
“流云锦的织造工艺是不传之秘,织工世代以其为生计。但江长公子太过贪婪,提高售价不说,还打压收购流云锦的价格。织工们生存不下去,要么缩衣节食,要么放弃了这门手艺,改修他途。”江乔一顿,说,“我想找一支商队,去江南找那些织工。”
“若是有了织工的手艺,在帝都附近织造流云锦,不仅节省了漕运费用,还能给江家搅个局。”江乔怀揣着私心说,“大富大贵的人家自然看不上来路不明的流云锦,但更次一些的人家就说不准了。”
届时,流云锦不再贵如黄金,江氏便会折损一条暴利的财路。江家那些对家主之位虎视眈眈的人,定然会把这笔账一并算在她那个眼高于顶的“长兄”头上。江长公子失了青眼蛇胆,本就焦头烂额,江乔迫不及待地要给他添一把火。
楚识夏听到“江南”二字,不由得有些心旌动摇。
“江南……如今已是春天了吧?”
江乔一怔,思考片刻后点了点头。
楚识夏陷入了沉默,随后说:“挺好的。商队我帮你找,有消息了告诉你。”
江乔没想到事情如此轻易,笑逐颜开道:“谢过大小姐。”
——
离开绯玉馆,楚识夏便去了鬼市。
楚识夏有些心不在焉的,小舟随波漂流时,她仰头数着头上的青砖缝隙。楚识夏把一枚鬼钱弹飞进鬼童子嘴里,自顾自踏舟飞上了岸。楚识夏刚刚转进鬼市入口,便被一双枯瘦如鸡爪的手抓住了。
楚识夏一个激灵,差点把对方的手扭断。
“你怎么在这儿?”楚识夏瞪着神出鬼没的鬼市主,好歹按住了自己的手。
“我算到你今日要来给我送东西。”鬼市主摩拳擦掌,兴奋地说,“你拿到了是不是,快点给我!”
楚识夏被他孩子气的样子逗笑了,故意道:“我没拿到,我是来求你换一个愿望的。”
鬼市主一愣,随即说:“不可能,我算无遗策,从来没算错过。你快把青眼蛇胆拿出来!”
“你真的从来没算错过?”楚识夏调笑道,“你不是说我师父会绝后么?”
鬼市主反应过来了,龇牙咧嘴道:“小丫头,这么记仇?可你师父的命不是我定的,我只是告诉他这个结果,你记恨我有何用?要恨,就去恨老天爷。”
楚识夏听不得他一口一个老天,一口一个命定的,听得她直起鸡皮疙瘩。也许是死过一回又活过一回,楚识夏对鬼神之说有了些忌惮,不再像从前一般百无禁忌。
“蛇胆给了你,我们可就两清了。”楚识夏从怀里掏出放着青眼蛇胆的小盒子,说。
“多少人想和我沾亲带故,还高攀不上呢。”鬼市主猴急地抢过盒子,闻言不屑地冷哼一声。
楚识夏不以为意,笑笑说:“东西给你了,那我走了。”
“你等等,我这里有一条江南来的消息。你不是牵挂九幽司的某个人吗?这消息白送你了。”鬼市主漫不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截细细的竹管,扔给楚识夏。
楚识夏一把接过那截轻易就能被她捏碎的竹管,竟然有些罕见地忐忑,“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我又没看,我怎么知道?”鬼市主摆摆手,不耐烦道,“我要回去炼丹了,你拿着消息快滚,我们以后两清了,你别来烦我。”
楚识夏想起那个不祥的梦境,竟然有些不敢打开这封信。
犹豫许久,楚识夏还是拧开了竹管。
信很短,只有两行字。
“二月十八,山鬼氏以火药于画舫炸死洛氏十鬼及第十一刺客。”
楚识夏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竭力地寻找着借口——虽然沉舟是被十鬼中的五个和九幽司长老带走的,但这第十一个不知名的刺客也未必就是沉舟。也许是别的什么刺客,也许是十鬼俘虏的人,也许是打探消息的人看错了,上船的只有十鬼。
可冥冥之中就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在她耳边重复,上船的人就是沉舟。
二月十八。
正是楚识夏梦见沉舟死于湖中的那天。
梦里,沉舟在一片幽蓝色的湖水中下坠,水面上爆炸的船只像是坠落的太阳,向着幽深的湖底抛洒金色流火。沉舟徒然地伸出手,却只能无依无凭地下沉。
他在梦里问楚识夏:“你还要我吗?”却只是枉然地吐出一串气泡。
楚识夏冷汗淋漓地醒来,又是惊恐又是崩溃,为什么又是水,为什么又是这种梦?
楚识夏于巨大的震惊中拔出心神,却连鬼市主的影子都找不到了。她浑浑噩噩地往回走,不断地在心里否认第十一个上船的刺客就是沉舟,却又有另一个冷笑声浮现,嘲笑她的自欺欺人。
——
不知道什么时候,楚识夏走回了秋叶山居。
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玉珠焦急地在门口转来转去,好不容易看见楚识夏的身影,便迎上去抱怨道:“大小姐说回家吃饭,又一直不见人影,菜都送回小厨房热了好几次……大小姐,出什么事了?”
楚识夏抬起头,睫毛湿淋淋的,掌心里的一纸情报被汗水浸得墨迹模糊。
“我……”
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应该拦住他,我是不是……把沉舟害死了?我重活一次,没能救得了画院侍诏,没能救得了霍文卿,现在连沉舟也没了。
我到底还能救谁?
可是楚识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的身体颤抖着,忽然向前栽倒,扑在玉珠肩上。
玉珠三魂七魄吓得飞出了天灵盖,连忙搀扶住她,不待玉珠问出“怎么了”,楚识夏郁结在胸肺中的话语化作一口鲜血,不管不顾地呕了出来。
“大小姐!”
玉珠惊慌失措的声音化作一线蜂鸣,在楚识夏的耳边消散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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