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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八)


秋叶山居。

“听说你病了。”裴璋忧虑不已,按下楚识夏的杯盏,“就别喝茶了。”

楚识夏眨眨眼睛,说:“这是酒。”

裴璋无言以对,楚识夏撇开他的手,端起杯子闻了闻酒的香气。裴璋看着她平静如常的神色,心有惴惴。他已经听闻北狄使团遇害的消息,云中楚氏的处境堪称如履薄冰。

“你知道许得禄为什么能活到如今吗?”

裴璋一愣,不知她为何说起这个风牛马不相关的人来。

楚识夏自顾自地往下说:“摄政王、庄松柏,看起来一个比一个难对付,却都轻易地落败。只有看似不起眼的许得禄苟活至今,甚至一次次东山再起。”

“因为他足够卑躬屈膝么?”裴璋思索道。

“因为他足够了解陛下。”

楚识夏靠在椅子里,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是个倦怠慵懒的姿势,“他了解陛下的自负、自私、不择手段和恐惧。陛下最害怕的不是北狄人,而是如同摄政王一般强势的臣子。和谈一旦成功,拥雪关十几年的大计便一朝葬送。我兄长一时情急,朝中又有不少人反对和谈,已经令陛下警惕。”

裴璋哑口无言。

“陛下不需要聪明的臣子,他只需要忠诚的臣子。”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顺从他?”裴璋不解,“我不信你被罚跪当日,你没有更好的办法。”

“因为没有用。”

楚识夏笑笑,说:“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我若委曲求全,便是虚与委蛇;我若坦坦荡荡,便是有恃无恐。我在帝都跪得足够久,不想再仰头看人。”

裴璋皱起眉头,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墨雪,你怎么了?”

“陛下并非明君。”

裴璋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四下环顾无人的庭院,只有零星的雀鸟起落。

“你疯了?!”裴璋不可思议道。

“你也明白,只是不敢说。自古以来,王朝兴衰,亡于外患者少,亡于内乱者多。帝都两次兵乱,滨州瘟疫,庆州叛乱;君主亲近阉宦、好大喜功,朝臣贪赃枉法、唯利是图;忠君爱国者血溅金殿,奸佞小人横行无忌。”

现如今,皇帝还要自毁长城。

楚识夏一顿,抬起清澈冷冽的眼直视裴璋,“这是亡国之兆。”

裴璋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定定地和她对视。

“你想让我做什么?”

“太子殿下有一双柔软聪慧的眼睛,他不是白焕,也不是陛下,他不会对黎民百姓的痛苦视而不见。”楚识夏站起身,用力地在裴璋的肩膀上按了按,“殿下是霍文柏的学生,他会不负我们的期望的。”

裴璋心里隐隐地有了猜测,楚识夏的用意呼之欲出,裴璋却不敢开口。楚识夏并没有逼迫他,只是轻松地笑笑,转而打发侍女送客。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

裴璋忍不住回头望去,层层叠叠坠下的紫藤萝花下,楚识夏轻轻地吟唱出这首词。她捧着那杯没有喝一口的酒,眼底映出开到灿烂的紫藤萝,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淡得仿佛转瞬即逝。

裴璋心事重重地坐上回家的马车,反复琢磨楚识夏的话。

陛下并非明主,储君指日可待,这样的话放在历朝历代都是狼子野心的昭示。皇帝并非英明的君主,裴璋不是不清楚,否则也不会曲折迂回地帮助白子澈。

楚识夏怎么敢说出这句话,难道她不知道楚家如今的处境吗?

裴璋猛地反应过来,心跳如擂鼓。

楚识夏正是明白楚家如今的处境,才不得不孤注一掷。

皇帝扳倒了庄松柏,扳倒了摄政王,下一步就是收回阕北四州的军政大权。北狄虎视眈眈多年,云中楚氏的地位才屹立不倒。可北狄若是投降归顺,云中楚氏的大权便名不正言不顺。

北狄人臣服是假,养精蓄锐是真。

皇帝一意孤行,若要阻止和谈,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换一个皇帝。

可是白子澈不会这么做,云中楚氏也不会,除非——

裴璋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猛拍马车壁,“停车,掉头回秋叶山居!”

车夫被裴璋吓了一跳,赶紧调转方向回秋叶山居。可是裴家与秋叶山居相隔甚远,裴璋为掩人耳目,又从不走大道,颇为曲折了一番。等裴璋急急忙忙地赶到,便从门房口中得知,楚识夏方才奉诏进宫去了。

裴璋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晕厥过去。

“公子!”车夫赶紧扶住他。

“快去找晋王!”

——

“陛下只召见了楚大小姐一个人。”

小宦官伸手拦在玉珠面前。玉珠忐忑不安地看着楚识夏,眼神中充满抗拒。

楚识夏轻描淡写地笑笑,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说:“别跟看见什么洪水猛兽似的,陛下向来都是单独召见我的。”

楚识夏头也不回地随着白善走进未央宫,宫门在她身后重重锁上。白善后颈上的冷汗成股似的流,步子也有些发软。楚识夏忽然叫住白善,白善差点前脚绊后脚摔在地上。

“白公公,当年你去云中,我把你晾在雪地里两个时辰是故意捉弄你的。”楚识夏说,“抱歉。”

白善的脑子差点转不过来,转身呆呆地看着她。

“带路吧。”楚识夏道。

楚识夏来过未央宫很多次,却是头一次看见殿中有这么多的羽林卫。燕决全副武装地站在皇帝身后,微不可查地对着楚识夏摇了摇头。许得禄落后皇帝半步,对楚识夏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微臣参见陛下。”楚识夏半跪下来,说。

“楚识夏,有你说你勾结储君,你有什么想说的吗?”皇帝面色阴鸷地问。

“臣没有什么想说的。”

楚识夏波澜不惊道:“臣与太子殿下是君子之交,仅此而已。至于是谁这么说,为什么要这么说,臣不想揣度,也无法揣度。臣在帝都六年,问心无愧而已。”

“你这是怪朕让你背井离乡,远离家人?”皇帝冷笑。

“臣不敢。”

“朕看这天底下没有你不敢的事。”皇帝斥责道,“朕何时让你自作主张杀了白焕?你如此情急,阵前将其斩杀,是怕白焕不死,白子澈便永无出头之日么?”

“白焕乃叛军主心骨,白焕不死,羽林卫以少战多,不是京畿卫的对手。阵前斩杀白焕,是为重振军心,而非私心用甚。”楚识夏不卑不亢地回答。

“还要狡辩!”

皇帝猛地扯落一页证词,说:“当年跟随白焕的东宫禁军指证,白子澈曾在大理寺牢房中抢出画院侍诏的尸身,路遇白煜挑起是非。你既然与白子澈并无私交,为何当时要替他出头?你二人分明当时便已经暗通款曲!”

楚识夏低笑一声。

“你笑什么?”

“臣笑的是,一个儿子带着兵马要斩另一个儿子的头,陛下却在恼恨他被人救了下来,疑心这个儿子和世家大族勾结,背叛了自己。”楚识夏讥讽道,“真是父慈子孝。”

“你怎么敢这么跟朕说话?”皇帝气得眼冒金星,“你不想活了吗!”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挺直后背道:“臣自问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更无愧于江山黎民。臣是否心怀不轨,陛下心中早有定论,何必臣辩驳是非,多费口舌。”

皇帝一把推开扶着他的白善,指着楚识夏道:“你一口一个江山、黎民,你效忠的究竟是朕,还是坐在这个皇位上的人?”

楚识夏不答。

“你的眼里、云中楚氏的眼里,何曾有过朕,有过白氏的江山社稷?否则陈氏逆贼猖獗多年,你们怎会按兵不动?你们在意的,是这天下人的死活,而非我白氏国祚!”

多么熟悉的话语,多么熟悉的愤怒。

楚识夏回想起那夜宿在宫中的梦魇,前世的皇帝也是如此激愤地痛斥楚明修不忠不义。

熟悉得令楚识夏想要笑出声来。

“圣人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为君者,当先天下而后己身。为人臣者,乃天下黎民百姓之臣,为国所驱策,为民所奔波,而非一家一姓之臣,一家一姓之私。”

楚识夏吐字清晰,全然不顾燕决惊恐的眼神,皇帝颤抖的身体。

“江山磅礴,乃毫厘疆土汇聚;社稷辽阔,乃芸芸众生供奉。万千人中,君王也不过沧海一粟。若无百姓奉养,自诩九五之尊的君主也不过一介孤家寡人。”

皇帝连道三声好,怒而对许得禄道:“把酒端上来!”

——

沉舟狂奔在宫城狭长的通道间。

他脑海中回响的只有裴璋说的那句话:“楚识夏要逼陛下杀她。”

大周一旦接受北狄的和谈,待北狄卷土重来,拥雪关便岌岌可危。楚识夏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要逼皇帝一把。

楚家的人质死在帝都,楚家就有理由违抗皇命,拒绝承认北狄与大周的盟约,将十几年来侵吞蚕食北狄的计划执行下去。甚至皇帝会为千夫所指,白子澈作为名正言顺的储君便是众望所归。阴谋也好阳谋也罢,白子澈继位之后必然支持云中对北狄的抵抗。

这场旷世战争第一个流血牺牲的人,是楚识夏。

“晋王殿下,没有陛下宣召,你不能进去!”

未央宫前的羽林卫拦住沉舟。

“滚开!”

羽林卫无论如何不能让沉舟就这么闯进去,情急之下直接拔出了刀。沉舟一掌削在最近的一个羽林卫手腕上,反夺过刀,以刀背劈在他的后脖颈上。

沉舟拎着被劈晕过去的羽林卫,冷冷地扫视周围一圈人,眼睛猩红,“不想死的都给我滚开,否则下一次我会用刀刃。”

——

“阿臻居然会眷恋你这样的女子。”

“不要用那个名字叫他。”楚识夏端起酒杯,看着皇帝说,“他从来就没有承认过‘白臻’这个名字,他叫沉舟。”

“朕是他的父亲,他叫什么名字朕说了算!”

“陛下,你真的疼爱这个孩子吗?”楚识夏耐心地问。

皇帝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你究竟是真的疼爱他,还是在他的身上寻找昔日故人的幻影?你从来没有亲自抚养他长大,又能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呢?”楚识夏轻而易举地戳破了皇帝的遮羞布,“你自以为是地弥补他,你有问过他想要什么吗?”

“朕会给他这世上一切最好的。而你口口声声说很了解他,却为了讨朕欢心哄骗他接受,你又是什么好东西?”皇帝毫不退让地讽刺回去。

皇帝不是不知道沉舟抗拒他,他深深地明白这件事,正如同他明白沉舟会为了楚识夏妥协。

“您说得对,我和您一样卑劣。”楚识夏笑着说,“不过从今以后,您不会再有逼迫他接受的机会了。”

“你以为你能左右他的一切吗?你未免也太高看你自己了。这世上美貌多情的女子如此之多,用不了几年他就会忘了你。”皇帝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她,“说这么多,不会在等他来救你吧?”

楚识夏摇摇头,说:“我只想和您说最后一句话。”

皇帝愣愣地看着她。

“我从不后悔隐瞒他的身世,你不配做他的父亲。”

殿门猛地被人撞开,支离破碎和门板和遍体鳞伤的羽林卫一同摔在地上。殿内的羽林卫大惊失色,纷纷拔刀挡在皇帝面前。沉舟仿佛地狱中爬出的修罗,浴血而来。

楚识夏头也不回,抬起金樽一饮而尽。

“不要!”沉舟声嘶力竭。

金樽落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从这一刻起,沉舟自由了。

沉舟扑到楚识夏身边,掐着她的脸颊,神神叨叨地说:“别吞下去,快吐出来!快吐出来啊!”

说着说着,沉舟已经泪如雨下。

楚识夏温柔地握着沉舟的手腕,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楚识夏想,本该如此。

楚识夏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早就不再惧怕死亡。虽然她真的很想和沉舟走完剩下的人生,但是她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楚识夏不能看着云中的图谋落空,不能再一次看着兄长战死,山河破碎。

她只能对不起沉舟。

她只对不起沉舟。

“沉舟,我……”

我们回家吧。

楚识夏一句话没说完,喉中忽然涌起一股猩甜。她胸口剧烈地收缩,在沉舟手中呕出一口鲜血来。不祥的梦境再次袭击沉舟的脑海,他愣住一瞬才想起来封住楚识夏身上的穴位,阻止毒素蔓延。

“别说话,”沉舟猛地将她打横抱起,滚烫的眼泪蹭在她的耳边,“说谎精。”

“拦住他们!”皇帝重重地砸碎一只杯子,吼道。

羽林卫没有动,迟疑地看向燕决。他们当中有的人参加过宫城保卫战,有的人去过江南,亲眼见过楚识夏顶着御史的唾沫星子斩杀贪官,见过楚识夏冲在最前线厮杀,在叛军手下保住了帝都。

燕决眼眶发红,用力闭上了眼睛,片刻后才对皇帝说:“眼下应以陛下安危为重,羽林卫不得离开陛下半步。”

“白臻,你要为了一个女人忤逆你的父亲吗!”皇帝用力推开挡在他身前的燕决,不敢置信道。

“别再用那个名字叫我。”沉舟咬着后槽牙说,“从现在起,你不再是我父亲。”

沉舟扯下腰间的龙血玉环,砸得粉碎。他抱着楚识夏踩过龙血玉的碎片,大步离开未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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