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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鹤归(四)


“听说陛下日夜辗转难眠,那蛮女身怀异香,陛下拥之可安然入睡。于是陛下夜夜宿在福宁殿,日日晨起亲手为那蛮女画眉,好不柔情蜜意。”

楚识夏大喇喇地坐在火炉边,说着暧昧春情的话,脸色却冷得堪比隆冬寒冰。白子澈坐在她对面,将手拢在火苗上,温暖起来的血液重新冲涌到四肢百骸。

铁匠巷的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二人。

“你先前选择隐瞒沉舟的身世,是否早就料到这一日?”白子澈问。

“是。”楚识夏不假思索道,“我比你们,甚至比陛下自己都更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皇帝也许真的沉溺过山月,也真的数十年如一日地怀念过山月。但皇帝远没有他所说的那么爱山月。他对山月的迷恋,一方面来自于楼兰神女世间难觅的容色,一方面来源于经年累月被摄政王所控制而产生的反叛。

最开始,皇帝只是视山月为他的唯一——在这身不由己的宫廷中,唯一属于他,能够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皇帝的女人。皇帝在宫廷斗争中遭受的屈辱、苦难,在朝政争夺中的有心无力,为他对山月的情感刷上了一层又一层浓墨重彩的复杂情愫。

“也许当年,他真的期待过沉舟的出生。可是他做了皇帝太多年,杀戮、利用、猜疑充斥着他的生活。他早就不是那个会许诺襁褓中的孩子天下至尊之位的父亲。”

楚识夏淡淡地说:“当他真正品尝到权力的滋味,当他一句话都能杀死一个人,当他将庄首辅、摄政王都踩在脚下的那一刻,他最开始是否真心,早已经不重要。他不是要给沉舟一切最好的,他只是要在沉舟身上弥补山月的遗憾,行使皇帝的权威。”

白子澈忽然笑了起来,笑容中带着嘲讽。

楚识夏抬眼看着他。

“我只是忽然想起来,无论白熠还是白焕,在他们走投无路、丧心病狂地想要夺取皇位之前,其实都期待过来自父亲的注视。”白子澈嘲弄地说,“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这么一个人,是否会疯得更彻底一点?”

楚识夏不予置评,耸起肩膀表示鬼才知道。

“你今天没有带沉舟来。”白子澈意有所指。

“他不喜欢听关于皇帝的事。”楚识夏轻描淡写地说。

“希望他以后不会也讨厌我。”

楚识夏静默了一瞬,和白子澈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并非愉悦或者善意,反而带着一点腥风血雨的味道,像是狭路相逢的野兽互相展露獠牙。

——

早晨下了一场小雪,寒冷的空气随着呼吸不断地戳刺着心肺。沉舟闷闷不乐地坐在屋檐下,掌心里捂着一只小盒子。他看似一动不动,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楚识夏一进院子他就竖起了耳朵。

“坐在这儿干什么,不冷么?”楚识夏伸手在沉舟冻出一层粉色的脸上蹭了一下,笑道,“我远远地一看,还以为是谁家的小雪人,委屈得都要化了。”

沉舟幽怨地看着楚识夏,将手里捂出一层暖意的盒子递给她。

是那盒治冻疮的药膏。

“每天都要擦。”沉舟埋怨道,“你说的。”

楚识夏哑然失笑,拿起小盒子说:“是我的错。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忘记了。”

沉舟很善解人意地说:“没关系。”

“但是你不可以在这里等我。天气太冷了,你会生病的。”楚识夏牵着沉舟的手往屋内走,沉舟乖乖地被她握着手在屋子里坐下。

玉珠眼瞅着她叫了一大早都叫不进屋的人一脸不值钱的样子,心里直呼作孽,扭头去厨房端热了又热的羊汤。楚识夏把沉舟的手焐热,才慢慢地挖出一块药膏,在沉舟的手上搓揉开。

沉舟的手握惯了剑,磨出一层又一层的茧子,还有细小的伤疤。楚识夏摩挲着他分明的骨节,久久地没有说话。

“怎么了吗?”沉舟敏锐地问。

“没有。”楚识夏覆住他的手,扬起一个笑容,“喝汤吧。”

——

未央宫。

白子澈走进温暖如春的宫殿时,听见热烈奔放的音乐声。地上铺着松软的毯子,大朵大朵的红色鲜花绽放。身披轻纱的女子在地毯上作胡旋舞,散发、赤足,脚踝上的铃铛和乐声相得益彰。

白子澈的眼睛从始至终都盯着地板,没有分毫要抬起来的意思。他恭谨地对着皇帝的方向行礼,不肯越雷池半步。

皇帝只穿着单薄的内衫,摇晃着酒杯,懒散地瞥了白子澈一眼。

“太子,你来了。”皇帝漫不经心地说,“怎么不抬头?”

那蛮女身姿姣好,透过薄纱隐约可见其饱满的线条和蜜色的肌肤,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暖香。铃铛声停下的时候,白子澈知道她的舞跳完了。旖旎的铃声款款走向皇帝,停在他的怀中。

“儿臣不敢。”白子澈道。

皇帝也不强求,把玩着怀中美人的下颌,道:“乌尔玛跳舞很漂亮,只可惜宫中没有能配得上她的舞裙。朕命人从江南寻来蝉翼纱,以最细的金丝刺绣,以米粒大小的珍珠点缀。只可惜蝉翼纱没有了,太子何不看看这件舞裙如何?”

白子澈只觉得低垂的颈椎几乎被压断。

“为何不看?”皇帝冷冷地问。

“儿臣有罪,请父皇责罚。”

“你有罪,你有什么罪?”

皇帝放下乌尔玛,缓缓走到白子澈面前,声音孤寒道:“太子殿下宅心仁厚,赦免了做错事的宫人。如今宫廷内外,都知道朕为了一匹蝉翼纱要取人性命,被你拦下。好一个贤德的储君,好一个仁慈的少主。”

“此事绝非儿臣有意宣扬……”

白子澈的话被强硬地打断,皇帝手中的酒液倾倒在他的头顶,顺着他的发冠、鬓角流进衣衫内。皇帝不轻不重地将酒杯砸在白子澈脸上,充满了羞辱的意味。

酒是凉的,白子澈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朕还活着,你莫要太心急了。”皇帝呵斥道,“滚出去。”

——

“太子殿下,您还好么?”

孙盐敲了敲马车壁,小心翼翼地问。

白子澈平静地擦干脸上的酒水,说:“没事。”

孙盐有些担心。

白子澈从未央宫出来时,表情称得上镇定,形容却实在狼狈。未央宫内的宫人频频侧目,白子澈也不以为意。孙盐搜肠刮肚地想找一些安慰的话,却发现书到用时方恨少,只能干巴巴地问一句“您还好么”。

“那日那个宦官,是王禧的人么?”白子澈问。

孙盐点头道:“属下派人去问过,那人是王禧的一个干儿子。那日被殿下吓得魂不附体,殿下走后,他险些当场失禁。”

白子澈冷淡地评价道:“子子孙孙,无穷无尽。当真斩不尽,杀不绝么?”

孙盐没敢接话。

——

鬼市。

鬼市充斥着贫穷、混乱和欲望。

有的人在这里寻觅一处栖身之地,浑浑噩噩地过着有今朝没明日的生活;有的人掌握着大周暗处的买卖,眼睛也不眨地赚着每一分带血的钱。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人也依然有三六九等之别。

“老罗,我要的东西你准备好了吗?”年轻人压低了斗笠,低声问。

鬼市里的店铺门脸都小,不挂招牌,全靠“熟人”口口相传招揽生意。这间铺子逼仄狭窄,细细长长的一条,挤在门可罗雀的棺材铺和门庭若市的粮栈中间。铺子的采光也不好,只有背后一扇正对着排水渠的窗户,透出黯淡的光线。

老罗是个平头正脸的中原男人,一脸老实巴交的样子,看上去是被人打了左脸,也只会闷头闷脑地将右脸送上去的货色。他在头上扎着一条红色的带子,下巴上一层青色的胡茬。

“我我我说了,那东西是掉脑袋的买卖。”老罗说话有点结巴,盯着年轻人说,“你连脸都不敢露,我怎么敢敢敢把东西卖给你?”

“鬼市里的买卖,有几个不掉脑袋的?”年轻人有些不耐,将一盒金锭放在柜台上,敲着盒子说,“有了这盒金子,你还怕掉脑袋么?天高任鸟飞,何必蜗居在这鬼市。”

老罗苦笑道:“我只怕怕怕有命赚,没命花。”

“我可以加钱。”年轻人沉下声音,道,“这样的金锭,两盒。”

老罗的脸色紧绷片刻,松口道:“好好……好吧。那你两日后来取货。这盒金锭我就当做是定金。”

年轻人松了一口气,答应下来。

直到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老罗才软着双腿,哆哆嗦嗦地问:“我已经按照你们的要求做了,这样可以了吗?”

鬼市铺子的柜台是半封闭式的,只留了一个人上半身的高宽,还以铁栏分隔,以防居心不轨之徒。在年轻人的视野盲区,楚识夏抬手撩开风帽,轻描淡写地收回抵在老罗后腰的饮涧雪。

“别紧张。”楚识夏说,“没人敢砸鬼市的生意。”

“今天我和官府勾勾……勾结,明天谁还敢跟我做生意?”老罗的笑容愈发苦涩。

“这不叫和官府勾结,”楚识夏微微一笑,“我只是替你促成了这桩生意而已。至于这个人拿不拿得到货,拿到货之后有没有命离开帝都,就看他的命有多硬,与你无关。”

“羽羽羽……林卫还有女人?”老罗惊奇地看着楚识夏。

“都说了我不是羽林卫。”楚识夏拍怕他的肩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笑道,“但你要是敢将这张图卖出去,我保证你家下到嗷嗷待哺的小儿,上到青草萋萋的坟茔,没有一个能全须全尾地保住。”

老罗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麻溜往地上一趴。楚识夏不明所以地后退一步,自然而然地将手按在剑柄上。却见老罗撅着个腚,掀开了脚下的地板。

地板下以沙袋填充满,踩上去并不会有明显的中空的声响,只会觉得是房子老旧,故而地板微微摇晃。老罗从沙袋底下取出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盒子,双手将盒子捧过头顶递给楚识夏。

楚识夏谨慎地用剑挑开了盒子。

“这就是那张图。”老罗真的紧张起来反而说话流利,“犀角冲和投石机的设计图。”

楚识夏没说话,用剑锋翻动着那描画细致的设计图纸,心里涌动着杀意。

“军爷,我再也不干这笔买卖了。”老罗低眉顺眼地说,“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只求您放我一条生路。我保证这张图只是我个人收藏,从来没卖给过任何一个人。”

“这东西,鬼市只有你有?”

“整个大周,除了军备司,只有我有。”老罗笃定道。

“你画的?”楚识夏的语气有点危险。

“我买的。”老罗矢口否认,又奉承道,“我这就把刚刚那孙子从哪来、到哪去,家里有几只老母鸡都给您扒得明明白白。”

“不用了。”楚识夏挑起图纸扔到烛火上烧尽,淡淡地说,“两日之后,你和他在这里交易。给他一份错的图纸,我要知道他和谁接头。”

“好嘞!”老罗铿锵有力地回答。

楚识夏从后门离开老罗的铺子,拉起风帽遮住自己的面孔。

鬼市潮湿的地面早早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却没有官府负责撒盐化冰。一双双长满冻疮的脚将冰踩得粉碎,污脏的雪水顺着缝隙没入排水渠。

楚识夏和无数或衣衫褴褛,或行迹鬼祟的人擦肩而过。灯油坊中焚烧尸体的恶臭味竟然是唯一温暖的来源。

巷子的暗处,眼神麻木的女人解开胸口的衣衫,几枚铜板打在破碗中叮当作响;骨瘦如柴的男人睁着亮得摄人的眼睛,倚着一根竹竿,对每个路过的人虎视眈眈;哭得没了力气的孩子蜷缩在坚硬的怀抱中,身体渐渐冰冷下去。

楚识夏站在青石堆砌的出口前,面前三尺即是开阔明亮的天光。她回头看了一眼楼台高筑的“十八楼”,以肉身燃灯的灯油坊,和无数隐匿于灯火下渺小肮脏的灰尘。

等候已久的沉舟冲她伸出手,逆着雪白的光站立,流畅优美的线条暴露无遗。

“怎么了?”沉舟见她发愣,疑惑地问。

楚识夏摇摇头,抓着他的手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天上下起小雪,沉舟在楚识夏头上张开一把伞。两人默契地没有说话,慢慢地走过被雪覆盖的长街。沉舟把伞塞到楚识夏手里,小跑到一家蜜饯铺子前。楚识夏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不多时,沉舟揣着热气腾腾的点心钻进伞下。

“买了什么好吃的?”楚识夏强打起精神问。

“你喜欢的。”沉舟将酸甜热烫的樱桃脯喂进她嘴里,笑着问,“好吃吗?”

这个笑容实在是太生动,太鲜活,太由心,仿佛千年壁画上的神明眨了一下眼睛。楚识夏不得不认真地品尝这块樱桃脯,感受热腾腾的酸甜在舌尖上炸开,然后点了点头。

“那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了吗?”沉舟说,“我猜不到。”

“我在想我母亲。”楚识夏轻声说,“我从鬼市出来的一路上,看着那么多流离失所的人。我想着四十多年前,我母亲就住在这里,从官府张贴的每一张告示、从街头每一具冻僵硬的尸骨,一点点了解这个王朝。是否有那么一刻,她想要摧毁这腐朽、痛苦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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