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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拈花笑(五)


铁匠巷边上紧挨着一条沟渠,上通纸醉金迷的群玉坊,下出帝都城墙。铁匠巷又叫“鬼哭巷”,只因此处房屋多有破败,晚来风急穿过裂隙时呼呼风声犹如鬼哭。

“此处夜间阴气甚重,又有酒鬼时时走窜,却有一个好处——”庄宅牙人装神弄鬼地转过身来,目光刁钻地在客人身上打量了一遭,“便宜得骇人听闻。帝都可再没有比这儿租金更低廉的屋子了,公子真是好眼光。”

白子澈低头笑笑,他穿一身素色的长袍,怀里抱着装画具的匣子,怎么看怎么像穷困潦倒的画师。

他掏出两块碎银递给牙人,拿了钥匙便漫不经心地打发人离开。

院门后荒草丛生,破了大大小小十几个洞的屋顶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房屋前摆了套石桌椅,尚可落脚。

楚识夏拎着一壶好酒并几两猪头肉和樱桃脯,言笑晏晏地向他招手。

“你倒是会挑地方。”白子澈笑。

这间院子是楚识夏挑的,让他付钱租下来,并未说明缘由,白子澈却一听位置就懂了。

这条沟渠往下,正是鬼市入口。

“改日买个聋哑的老仆,将房屋打理一番,也是个好去处。”楚识夏道,“臣不能总往画院里去,殿下也不好常往秋叶山居跑。”

白子澈点头表示应允,又问她:“我假托考校画师之名才出宫,你急着叫我来,是缘觉寺的案子有眉目了吗?”

楚识夏斟了两杯酒,才说:“昨日羽林卫查探到了烧制陶瓷明王像的地方,但我们去晚了一步,工匠被杀了。那刺客连我也不想放过,被抓了个活口。”

“审问出来了?”

“不必审问,此人是个死士,什么也不会招。”楚识夏摇头,“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摄政王的人。”

摄政王已经探出沉舟身手的高低,若想取她性命,不会派这样的二流货色来。况且缘觉寺刺杀看似来势汹汹,实则破绽百出,不是摄政王下得出的昏招。

“直说吧,你怀疑谁?”白子澈直白地问。

楚识夏略一沉吟,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拎起酒杯碰了一下白子澈的杯子,讳莫如深道:“殿下只身一人在宫中,要多多小心二皇子。”

——

月上中天。

楚识夏牵着马走进羽林卫,还未看见卫所大门,便被一顶华丽马车前的人拦了下来。马车帘轻飘飘地一扑,里头的人恍若被药材腌入了味,一股清苦的药香迎面扑来。

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撩开窗帘,楚识夏看见一张眼窝深邃、眼神阴鸷的脸。

陇西李氏女之子,皇帝身有腿疾的二儿子,白熠。

“臣楚识夏,见过二殿下。”楚识夏拱手道。

“楚三姑娘客气了。”白熠微微颔首道,“那日缘觉寺刺杀时,三姑娘身受重伤,怎么如此辛劳勤勉,又回羽林卫来当值了?”

“殿下受了惊吓,不也勤勉地来羽林卫堵我了?”楚识夏浑似油盐不进,笑道,“殿下可有要事?若没有,臣要去当值了,玩忽职守可是大罪。”

“羽林卫今非昔比,你当论首功,父皇爱重楚家,谁敢降你的罪?”白熠冷冷道,“急什么,跟我来个地方。”

“殿下,这不合规矩。容臣先到卫所告假如何?”楚识夏有商有量道。

窗帘一扑,一叠名录被扔到楚识夏怀里。

“你急着去羽林卫,不就是想看这个吗?不随我去也无妨,你的好狗还有没有命在就不好说了。”白熠阴冷地一笑,“小小的羽林卫,居然敢攀诬世家子弟,皇亲国戚,你说他死一百次够不够?”

“殿下说笑了,区区羽林卫,何须殿下动手。”楚识夏眼神微沉,好声好气道,“劳烦殿下带路。”

侍卫又横刀立在楚识夏身前,“小姐勿怪,殿下千金之躯,不容有失,小姐不宜带着兵刃近殿下的身。”

楚识夏依言将饮涧雪交到侍卫手中。

“走吧。”白熠总算安心地下令。

——

画院。

白子澈才回到画院,便见里头灯火通明如白昼,又寂静无声,针尖落地可闻。这个时间,画院里的画师早就回家去了,学生也早早下学,本不该有这么多人。

但白子澈脚步未有迟疑,镇定地推开了大门。

正厅里乌泱泱地站着一片人,画师、内侍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皇帝被左右的宦官簇拥着,背后一盏明灯犹如旭日,照得他神色威严。

“子澈,你去哪了?”皇帝貌似平和地问。

“回父皇,儿臣出宫考校民间画师。”白子澈平静地说,“画院可是出了什么事?”

皇帝侧首,身侧的大太监便将一叠书信捧了上来,信封上赫然写着“青玄大师亲启”。

最为致命的是,上头是白子澈的字迹。

“恕儿臣愚钝,这是什么?”

“从你房中搜出来的。”皇帝按捺着怒气,说,“为免冤枉你,朕特意看尽了你留在画院中的书画,这确实是你的笔迹无疑,也是你惯用的青棉纸。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白子澈看上去不惊不怒,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出。

“这确是儿臣字迹无疑,但画院中善于描摹画作者比比皆是,模仿几个字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白子澈看皇帝还要说什么,又罕见冷硬地往下说,“幕后之人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为保证万无一失,还特意挑了青棉纸。”

“父皇在这里坐了许久,想必已经有人说过了,画院中多用熟宣生宣,青棉纸不适于作画练字,却胜在廉价,只有儿臣一人临摹帖子才用。”

白子澈缓步走到一个低头跪伏的小宦官面前,说:“可青玄大师两年前往天竺取经,这信封上的墨迹是否太鲜明了一些?”

“作假,也作得这样漏洞百出。实在是愚钝。”

小宦官飞白抬起头来,慌乱地与白子澈对视。

“前几日,儿臣不慎将萤石粉洒在了青棉纸上。萤石粉质地细腻,一旦沾染,不易祛除,白日难以察觉,但夜间对光可见闪烁如星。佛窟壁画多用此粉墨,千年不朽。”

白子澈俯身抓起飞白的手,对着莹莹灯火伸去。

飞白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去,“奴婢只是前几日替殿下打扫屋子时,不慎碰到了殿下的纸!”

“真的吗?”

白子澈站在原地俯视飞白,他背对着皇帝的视线、满堂星河般的灯光,整张脸都蒙在淡淡的阴影中,叫人看不清他的眼。

“这些纸束之高阁,你如何‘不慎碰到’?”

飞白脑子转得飞快,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大声道:“你胡说,这些纸明明是我在桌上拿的……”

他的喊声戛然而止,终于反应过来,惊恐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分明是细白的皮肉,哪有什么闪闪发光的萤石粉。

白子澈拢着袖子,淡淡地看着他,无悲无喜。

“来人,将这诬陷皇子的狗奴才给朕押到大理寺!”皇帝醍醐灌顶,猛地一拍桌面,怒道。

“四殿下,四殿下你救救奴婢!”飞白连滚带爬地从内侍手里挣脱出来,抓着白子澈的袍角不松手,哀求道,“我陪着你长大,和你一起挨过欺负受过苦,你都忘了吗?你就饶了我这回吧,我再也不敢了!”

白子澈眼帘低垂,明亮的灯火在他深色的眼瞳中跳荡,竟然像是泪光闪烁。

飞白自以为白子澈心软了,毕竟白子澈向来就是个心慈手软、得过且过的性子。

这宫里人人利欲熏心,拼了命地想往上爬,只有白子澈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要,寡淡得像是一杯清水。即便白子澈自身多有坎坷,他也不曾拿任何下人撒气。

“我猪油蒙了心,我鬼迷心窍!”飞白用力地在白子澈脚边磕头,撞得脑门血肉模糊,“我还有父母双亲、兄弟姐妹要赡养,求殿下大发慈悲!”

“是啊,你和我一起长大,你的名字还是我取的。”白子澈温柔却冷淡地说,“但你却要置我于死地,拿我去换你的荣华富贵,你说这是为什么呢,飞白?”

飞白被内侍拖了下去,十指在地上犁出深深的血痕。

白子澈神色淡淡的,像是什么都没看到。

——

济善堂是个修整得井井有条的宅院,十几个寡妇在这里照料百来个孤儿。

正是晚间,几个孩子趴在女人腿上小睡,女人哼着歌谣,轻轻地摇着蒲扇。

“缘觉寺收容不下的孩子,都送到这里来了。”白熠坐在椅子里,宽大的白袍盖住了无力萎缩的双腿,手上拈着串菩提子手珠,“多半是从北边逃荒时和家人走散的,也有身体残缺被遗弃的。”

楚识夏眼皮子都不抬,张口就夸:“殿下宅心仁厚。”

她并不相信白熠真的是个冷面活菩萨。

“我并非生来就有腿疾,你可知我的腿是怎么废的?”白熠忽然转头看她,眼神锐利如针。

“臣不敢知道。”楚识夏坦率道。

皇家秘辛,谁知道得多,谁死得快。

更何况白熠性格阴郁,最忌讳别人谈论他的腿脚,想来其中颇有一番曲折。

“我年长白煜那个小崽子三岁,太子骄纵他,即便他欺凌自己的兄弟如猪狗,太子也不舍得苛责他。”

陇西李氏世代豪门望族,李贵妃性情贤淑又不失坚韧,白熠小时候定然是没有吃亏的道理。

楚识夏便知道,白熠说的人是白子澈。

白熠阴恻恻地笑了一声,听得人遍体生寒,“我知道有的人生来就是太子,本来不欲与他争夺什么。白煜偏以为天下都是他亲哥哥的,竟然偷偷磨细了我秋千的绳子。”

楚识夏眼角一跳。

“从此以后,宫里就没有秋千了。”白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若不是那个小畜生,若不是这双腿!”白熠恨恨地在毫无知觉的双腿上重重一捶,“他白焕的东宫之位,当真坐得这样稳吗?!我年幼时也才思敏捷,颇受老师夸赞、父皇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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