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箜篌引(五)
滚烫浓猩的血像是雨水一样泼溅在白子澈脸上,他被恐惧的羽林卫们挡在身后,看着一具又一具尸体倒下。白子澈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液也一点点变凉。
冲在最前面的孙盐顶着一个水手闯进了船舱,随后脚下的船只重重一晃。白子澈一把抓住船舷,那头两个放下小船的羽林卫被这一晃直接扔下了江水。
白子澈一抬头,不受控制的船只仿佛脱缰野马,头也不回地朝岸边山壁撞去。
“别管我,快跑!”白子澈瞳孔骤缩。
下一刻,山岳如同倾倒的乌云般袭来。整条船轰然被撕碎,从甲板一直碎到龙骨,像是被整条剖开的鱼。白子澈脚下忽地空了,他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冲他扑过来的孙盐。
冰冷的江水从鼻孔直冲入肺,白子澈感受到窒息的痛苦。幽蓝色的江水紧紧地包裹着白子澈,然而他越是挣扎就越是下沉。
就在这时,一条胳膊从他身后绕过来,环住他的脖颈,强硬地把他带上了水。白子澈冒出水面的一瞬间便呛咳不止,趴在那人的手臂里大口喘息。
楚识夏一只手紧紧地箍着白子澈,一只手凫水往岸边游去。
——
东方既明。
岸边生起了火堆,浑身湿透的白子澈坐在篝火边瑟瑟发抖。落水的羽林卫陆陆续续地被救上来,一上岸便趴在地上疯狂往外吐水。还有好几个抱着木板在水上漂来漂去。
雪骢自己从水里游了上来,闲庭信步地在岸边踱步。
孙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楚识夏拧了一把湿漉漉的长发,抬起眼皮觑他一眼。孙盐脱了铠甲,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暴露无遗,低着头不敢直视楚识夏。
楚识夏把长发甩到颈后,捞起马鞭凌空摔了一下,爆响在岸边寂静的空气里回荡。
“属下有罪!”孙盐猛地伏在地上。
“你做错什么了?”楚识夏抬脚踩在他肩上,粗粝的马鞭划过孙盐背后的伤口。
“属下没能保护好殿下……”
楚识夏一鞭抽在孙盐后背,几乎立刻就撕出一条渗血的伤口。孙盐身子一颤,绷紧了肌肉,噤若寒蝉。
“你也知道你没有保护好殿下。”楚识夏冷冷地说,“你是羽林卫,也是殿下的讲武堂伴读,更是贴身护卫,当以殿下安危为第一而远胜其他。我让你带着殿下换船,轻重缓急你分不清吗,轮得到你逞勇斗狠?”
孙盐到抽冷气,低声道:“听凭大小姐处置。”
“我没有资格处置你,容后你再去向殿下请罪吧。”楚识夏冷淡道,“去帮他们救人。”
孙盐领命去了,岸边休息得差不多的羽林卫联系上了附近的官府,借来小船救人。
楚识夏走到篝火边,扔下沾血的马鞭,一层层往下剥衣服。她脱得只剩一两件内裳,便坐在火边烘衣服。白子澈清瘦的脸在火光下更显苍白,像是一揉就要碎了似的。
“你把药材、银两和医师另作安排,不是要先行一步,而是料到了陈伯言会下手?”白子澈问。
“陛下对你偏爱至此,傻子才不动手。”楚识夏感受到火光的温暖,脸色略略好看了些,漫不经心道,“此番南下,天高皇帝远,沉船、瘟疫、山贼盗匪,哪一个都能称得上是天灾人祸。即便有证据处理不干净,也进不了帝都的大门。”
楚识夏一肚子杀人放火的坏水,她以己度人,料到了陈伯言有这么一招。药材泡水便作废,白银打捞亦是费劲。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楚识夏为了让损失降到最小,特意为陈伯言缩小了目标。运输重要物资的船监管严格,他们先行的船监管却稀松懒散。
陈伯言原本的打算是让船沉在水流湍急、地势险峻的猿啼峡,落水之人绝无活路。楚识夏一早便发现龙骨有问题,将计就计让船沉得更快。
“此处水流平缓,也并无险要。”楚识夏解释道,“我只是没想到孙盐能离开你身边不管,抱歉。”
白子澈摇摇头,把烘干的披风递给楚识夏。楚识夏自然而然地接过去,把自己笼罩起来,遮住了刺骨的寒风。白子澈这才抬头看楚识夏一眼,她莹白的耳垂被冻得透红,像是一粒红珊瑚。
披风将她的身材曲线遮掩起来,只留一截线条柔韧的脖颈,像是触手生凉的白玉。楚识夏摘了一捧野果,雪骢便低头凑去她的掌心里叼起野果啃食。楚识夏笑着摸了摸它的鬃毛,低头把火烧得更旺,玫瑰色的火光蒙在她脸上,有种幻梦般的美丽。
白马,白玉般的少女。
远处救人的呼和声缥缈遥远,像是另一个世界。
此间此境,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白子澈放轻了呼吸,像是不忍打碎这一刻易碎的时光。
“接下来的路,我们走官道。”楚识夏忽然说,“六天之内,我们就能进入扬州境内。”
——
钦差一行人尚未抵达扬州,使团沉船遇险、船主并水手意图刺杀谋害的事先一步快马加鞭送达了帝都。
秦王宅。
白焕把一纸檄文扔在陈伯言脸上,指着他道:“我当你有什么天衣无缝的妙计,现在好了,人没死,反而踩了国子监那群穷书生的尾巴。他们都快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戕害兄弟了!”
白焕从未把那群书生放在眼里,听闻白子澈时不时接济几位穷苦读书人,也是嗤之以鼻。收买这些人微言轻,不知道有没有出头之日的书生一点用也没有。白焕私下里嘲讽白子澈果然是出身低贱,做什么都上不得台面。
没想到书生一怒,险些把他撞得头破血流。
国子监两百多个学生联名上书,质疑使团沉船一事乃是有心之人从中作梗,强烈要求彻查。一群青衫书生浩浩荡荡地在午门外跪了好几天,跪得焦头烂额的皇帝怒火更甚,又不能在这个关头随便砍人。
“殿下莫急。”陈伯言慢条斯理地把那一页檄文从脸上揭下来,“为何齐王遇险,就一定是你做的呢?”
“装什么傻,”白焕冷笑一声,“你以为陛下真的相信我们兄友弟恭的那出戏码吗?”
况且自从霍文卿一事以后,读书人没少在背地里戳白焕脊梁骨。
“陛下偏爱齐王是不假,但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又不止你一个,凭什么就说是你干的?”陈伯言微笑,“你别忘了,滨州那位暴毙在宣政殿上的曹县令,告的可是许得禄。”
白焕思忖过后,凝视陈伯言得意洋洋的嘴脸,亦不动声色,“祸水东引,这是外祖教你的吧?就算此番事成,这口黑锅也要扣到许得禄头上,你们一早就盘算好了是不是?”
陈伯言没有否认。
“我更好奇的是,如果白子澈和楚识夏死了,你们打算让谁去平叛赈灾?”白焕一巴掌打飞陈伯言手里的茶水,冷厉道,“看着我,回答问题。”
“镇国将军府叶家,亦是骁勇啊。”陈伯言如实道。
“叶家家主年近六十,叶家男儿无一征战沙场。你们打算让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去平叛吗?”
“有何不可啊?”
“荒唐。”白焕蹙眉。
“要是白子澈大胜归来,你想过你的处境吗,秦王殿下?”陈伯言笑笑,说,“这个功劳谁领都可以,唯独他白子澈不行,也不配。你说是不是,表弟?”
白焕的五官微微扭曲。
——
扬州是江南最富庶的州,四通八达、贸易繁荣,云集天下之昂贵华丽。而广陵便是这顶冠冕上最明亮的珠玉,广陵每年缴纳赋税之高,令广陵成为诸多外放帝都官员之桃源乡。
“我听说大小姐她们的船沉了?”江乔掩去账目,神色忧虑地问。
程垣点点头,说:“不过人没事,放心好了。”
江乔深吸一口气,走到窗边看着庭中明朗的月色。她离开绯玉馆后,穿着简朴素雅,很少描眉画眼,更少珠玉佩饰,常伴身侧的只有一串佛珠。
“我已想好去处,既然大小姐平安无事,我就先行一步了。”江乔摩挲着腕上的佛珠,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忽然说。
程垣一愣,“你不和大小姐告别吗?”
江乔笑起来像是一朵含露的白山茶,盈盈欲坠的霜白,“我们终有再见的一日。替我向大小姐道谢,再见面时,江乔定不负所托。”
江乔对着程垣拜谢,程垣亦肃然回应。江乔只带走了随身装钱的一个匣子,账目印信和楚识夏派给她的亲卫。她谢绝了程垣相送的提议,拢起风帽从驿馆侧门离去。
她转身走入扬州城繁华热闹的夜,像是一捧天山寒雪坠入人间灯火。
——
扬州城,刺史府。
“钦差一行要从扬州过境,诸位意下如何啊?”
扬州刺史是个相貌憨厚的中老年男人,留着两捋细长的胡须,细眉、细眼,笑起来分外和蔼可亲。
“钦差此行,一为庆州叛乱,二为滨州瘟疫,关我们扬州什么事?”扬州参军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夫,皱起浓眉,不以为意。
刺史和长史对了下眼神,彼此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意。
“参军,自古以来,有几个官员从扬州走过是空手回去的?”刺史笑着摇摇头,“何况又是赈灾这样的事。齐王殿下和楚大小姐都是年少气盛的年纪,又手握大权,难免出些岔子。我们年纪大了,怕是招架不来啊。”
参军一巴掌拍在桌上,冷笑道:“你们都怕,我不怕。我倒要会会这两位是什么角色,钦差大驾光临,参军随行保护,亦是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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