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沈妩(一)
“秋叶山居发丧了吗?”
皇帝支着脑袋,眼神沉郁地望着窗外无尽的雨。宫人、内侍惊慌失措地跪了一地,不敢回答。晋王从宫里把人抢走以后,连带着太子也被冷落。满朝文武私底下都在传,皇帝要杀楚家送来的人质。
白善壮着胆子,上前道:“回陛下,还没有。”
“许得禄不是说,此毒无人可解,十二个时辰后楚识夏必死无疑么?”皇帝不动声色地问,“许得禄拿朕当猴耍呢?”
白善不敢答,转而说:“陛下,岐国长公主求见已久。”
皇帝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她颇为附庸风雅,徐砚便是由她引荐的。皇帝本不想见她,可是沉舟昨日的尖锐、狠绝言犹在耳,他克制不住的烦躁。
“让她进来吧。”
岐国长公主久居深宅,皮肤细白不见血色,眼角细细的纹路难掩眼眸明亮如昔。皇帝依稀记得,灵帝还在世时,她是所有皇子公主中背书背得最快的。摄政王常常感叹,还好她是个公主。
但灵帝驾崩以后,她受封岐国长公主,就此沉寂下去,就像是白氏宗室中不曾有这么一个人。
“皇姐有何贵干?”皇帝没精打采地问。
“臣女是为了云中楚氏而来。”岐国长公主直白道。
皇帝眼神一凛,冷冷地看着她。
“臣女听闻陛下欲赐死楚识夏,不得不进宫劝谏。”岐国长公主话锋一转,说,“臣女以为,陛下操之过急了。”
皇帝的面色微微松弛下来,说:“你接着说。”
“云中楚氏掌兵日久,陛下居安思危乃高瞻远瞩。但眼下和谈未成,边疆危机未解,陛下还需要云中楚氏。若是云中楚氏不明不白地被陛下降罪,会寒了天下将士的心。”
长公主缓缓道:“楚识夏自幼受楚明彦教诲,若不是来了帝都,将来也是要守拥雪关的。楚家代代埋骨拥雪关下,陛下何须亲自动手杀她,自有战场兵戈杀她千万次。”
皇帝不认可地摇摇头,说:“难道朕还能放她回云中么?”
“陛下也不必放她回云中。”长公主说,“云中楚氏是忠臣良将,陛下嘉奖勉励还来不及,怎么会要杀他们呢?最恨云中楚氏的,分明是北狄蛮子才对啊。”
皇帝顿悟。
长公主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
“许得禄死了。”
羽林卫对秋叶山居的包围解除以后,燕决递进来的第一条消息便是这个。
皇帝将谋杀楚识夏的罪名栽到许得禄头上,称其“为牟取私利,蒙蔽圣上视听,戕害忠臣家眷,罪该万死”。羽林卫从许得禄居所中搜出的桃花瘴作为铁证,许得禄下狱当日就被凌迟处死,足见皇帝急不可耐。
屋檐外落雨如断线珠玉,粒粒分明滚落。天边乌云堆砌如巍峨堡垒,仿佛地上森严宫阙的倒影。雨声苍苍然如飞瀑,碎裂、飞溅之声清晰可闻,潮湿的寒意渐入骨髓。
楚识夏平静地看完这张字条,将其投入烛火。沉舟靠着她的后背吃糖,听见她没来由的一声叹息。沉舟转过来,从楚识夏身后抱着她,将松子糖递到她唇边。
楚识夏低头衔起那颗糖。
“你是不是把龙血玉环砸了?”
那天的事楚识夏已经记不太清,现在才想起来问。
“砸了。”沉舟心无芥蒂地说,“我想砸了它很久了。”
楚识夏捻着他的发丝,有些犹豫地问:“你不喜欢皇帝,那你……母亲呢?”
沉舟沉默片刻,说:“山月并不是真的爱他。”
山月是被楼兰人放弃的神女,是一件示好的礼物。她被锁在重重宫门后这么久,孑然一身、一无所有,是什么在支撑她活下去?
在皇帝一厢情愿的叙述中,他和山月沉溺于爱河,却被利益熏心的摄政王和太后拆开,阴阳两隔。可是对山月而言,皇帝是大周的主人,即便他只是摄政王手中的傀儡,也不是山月能够反抗得了的。
“山月也许是自愿被族人送进宫的。作为一件美丽的礼物,她早就预见自己的命运,可能会终身孤独地在偏僻的宫殿中慢慢老去,可能会因为一些荒唐的理由被什么人杀死。这当中,自然也包括被大周的皇帝强占。”
山月是为换取族人的生存而进宫的。
礼物只需要被拆开,只需要光鲜亮丽,唯独不需要“愿意”。
山月顺从地接受皇帝解开她衣衫的手,顺从地生下沉舟,顺从地走向死亡。她是人间不可见的美人,是画上无悲无喜的仙子,是皇帝自以为是的爱人。
但山月是谁,除了她自己,也许没有人知道。
大概只有在接过鸩酒的那一刻,山月才是自由的。
沉舟说:“他让我感到恶心。”
楚识夏猛地握住沉舟的手,说:“你和他没关系了。”
沉舟点点头,将鼻尖埋在她的肩窝里。屋子里传来玉珠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沉舟不为所动,甚至得寸进尺地蹭了一下。
玉珠无奈道:“快起来吃饭了。”
“今晚吃什么?”楚识夏随口问。
“炒猪肝,阿胶党参炖鸡。”玉珠脱口而出。
沉舟一下子蹦起来就要往外跑,被楚识夏抓着手腕拽回来,结结实实地一屁股坐回凉席上。楚识夏牢牢地扣住沉舟的五指,另一只手捏着他的脸,笑眯眯地说:“给你补身体,跑什么?”
沉舟面露为难之色,道:“我不想吃那个。”
楚识夏在沉舟唇边亲了一下,揉着他后脑的发丝,不容置喙道:“乖一点,我陪你吃。”
沉舟艰难道:“那你再亲我一下,刚刚太快了。”
玉珠忍无可忍道:“我还没出去呢!把我当个人吧!”说罢,玉珠恨恨地转身,在身后一把甩上了门。门后传来楚识夏愉悦的笑声,沉舟不依不饶地扣着她的手,要她再亲一次。
——
岐国长公主府。
白子澈站在朱色的长廊下,伸手接住一捧冰冷的雨水。
庭院中草木葱茏苍翠,黛瓦白墙,寂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白纱灯笼在风雨中飘摇,渺小的火苗像是一只左突右奔的萤火虫,在单薄的笼子里撞来撞去。
“许得禄死了。”白子澈转头看着步入长廊的长公主,嘴角弯弯,眼睛却带着审慎的意味,“姑姑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司礼监还在。”白懿淡淡地笑,“没了王贤福,还有许得禄,没了许得禄,还会有别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阉宦之祸,无穷无尽,非君王裁决不能断绝。”
白懿将掌心的鱼食洒在池水中,看着锦鲤争相抢夺,轻描淡写道:“楚识夏是剑圣传人,晋王亦非常人,这世上能杀她的只有皇权。陛下要暗杀她再嫁祸给北狄人,不是一两天能办到的事,她的命暂时保住了。”
白子澈略微欠身道:“多谢姑姑。”
“其实楚识夏死了,对你未必没有好处。”
白懿瞥他一眼,说:“昔日镇北王妃及其长子遭灵帝迫害,楚敖连同陈邦毒杀灵帝,才有陛下继承大统。若是今日楚识夏死,楚家未必没有动作。你可以顺理成章地得到一切,再拒绝与北狄和谈,远比你眼下要走的这条路轻松。”
白子澈抬眼看着她,声音微冷:“姑姑说的是。世上钱权利益都是筹码,可是秤的一头压得太重太深,便是满盘皆输。楚识夏没有错,多得是比她该死的人,为什么偏偏要她死?大周已经死了太多不该死的人,若有一日满朝皆奸佞,再来后悔今日以她的尸骨铺路,就太晚了。”
白懿眉眼不动,轻飘飘道:“你当她是忠臣良将?哪个忠臣良将敢算计储君之位,敢驳斥皇帝失德?云中楚氏效忠的真的是白氏,还是这个天下,你当真不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白子澈果断地截断了白懿的话,眼神清冽。
“云中楚氏一点也不关心坐在皇位上的人是谁,姓什么。君王一日不失德,云中一日不易帜。于白氏或许不幸,但于天下黎民百姓是万幸。”
白子澈铿锵有力道,“古往今来,正是这样的人才撑起一朝脊梁,延续一朝气数。”
白懿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掸去指尖的鱼食,欣慰地拍拍白子澈的肩膀,说:“你不像你父亲。”
白子澈默然。
“看见你们,我才觉得大周的江山还有救。”
——
秋叶山居。
楚识夏盛了浓浓的一碗阿胶党参鸡汤递给沉舟,沉舟磨磨蹭蹭地啃完鸡肉,才在她逼迫的目光下苦大仇深地将汤水一饮而尽。楚识夏满意地点点头,给他夹了一筷子猪肝。
沉舟深吸一口气,把一脸茫然的洛霜衣抓过来,将猪肝倒进她碗里,“你也要多补身体。”
楚识夏颇以为然,雨露均沾地给两人各夹了满满一碗猪肝,贴心地给洛霜衣盛汤夹菜。沉舟逃无可逃,被楚识夏笑眯眯地盯着吃完一大碗猪肝。
洛霜衣无所谓地嚼完软绵的猪肝,面露挑衅之色,眼神大意是——家主,你真是越来越娇气了。沉舟非常乐意在楚识夏面前暴露自己柔软任性的一面,不屑一顾地以眼神顶回去——你懂个屁。
饭桌上刀光剑影,一个黑色的人影脚步虚浮地飘进来,一头磕在桌上。楚识夏吃了一惊,连忙按住两个草木皆兵的刺客,以免那人瞬间被捅个透心凉。
鬼市主扒拉开一半羊骨面具,风卷残云般扫荡完桌上所有的饭菜,仰躺在地上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打了个满足的饱嗝。
“可算活过来了。”
楚识夏委婉地问:“你的鬼市被官府查抄了?”
鬼市主牙尖嘴利地回:“你家被抄了,我的鬼市都不可能被抄。”
楚识夏微笑道:“要不是你救了我,我现在就把你、鬼市和你家祖坟都烧了。”
鬼市主知道楚识夏真能干出这种事,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又说:“你还记得青眼蛇胆吗?”
“记得。”
楚识夏从望月楼偷走的青眼蛇胆,不仅还了鬼市主的人情,还狠狠地坑了江长公子一把,令他背负巨额违约金,甚至在家族中地位动摇。如果楚识夏没有因为好奇意外中毒,这桩偷鸡摸狗的事办得堪称完美。
“我之所以需要青眼蛇胆,是为了炼一枚丹药。你应该听说过,以青眼蛇胆炼药者可延年益寿,但它有一个更为隐秘的用处,便是通阴阳。”
楚识夏手上的筷子一顿。
若是前世的楚识夏,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甚至能干出砸碎佛祖金身筹备军费的混事,恐怕当即便冷嘲热讽开了。但楚识夏死过一次,便没有立刻夹枪带棒地挤兑他。
“你炼出来了?”楚识夏好脾气地问。
“我炼出来了。”鬼市主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炼这枚丹药吗?”
“不知道。”楚识夏诚实道。
鬼市主不是裴璋,也不是徐砚,更不是楚识夏一眼就看穿的白焕白煜。他的脑子里像是有九曲十八弯,偶尔又直白得像是只有一根线条。要琢磨透鬼市主在想什么,就像是要追上一只发疯的兔子。
“我从不相信这世上有神,如果有的话,神一定是个瞎子。但有的事很神奇,非人力所能及。”
鬼市主神神叨叨地说:“比如楼兰人供奉神女,他们认为神女的眼睛不沾染尘世灰烬,是世上最纯净的眼睛,所以她能看见人世的苦难和王朝的兴衰。比如有的人落水、上吊、服毒,该死却没死,醒来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或疯癫或就此扶摇直上。”
鬼市主黑沉沉的眼珠黏在楚识夏身上,说:“比如,一个来历不明的兖州瘦马隐姓埋名,做了镇北王妃。”
楚识夏猛地攥紧筷子,眼神不善地盯着他。
“镇北王楚敖,他不是一个贪恋美色的人,更加不是一个荒唐的人。世人传闻镇北王妃藉藉无名,只有我知道,她是什么人,镇北王又是为什么要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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