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箜篌引(二)
庆州暴乱,御史疯狂弹劾提出《军政十奏疏》的裴次辅,言之凿凿“此次兵乱乃人祸,乃新政不得人心之祸”,俨然要把裴次辅钉死在祸国殃民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裴次辅闲居家中,已经半月未去上朝。
楚识夏登门拜访的时候,裴璋和裴次辅在庭中投壶。裴次辅和楚识夏互相行过礼,便借口看茶水离开了。
“好久不见,”裴璋笑着和她打招呼,“你清减了。”
楚识夏也笑:“你看上去倒是很好。”
“听说你要去庆州了。”裴璋说,“内阁压下了消息,临近庆州的州郡频频出兵,屡战告败,陛下等着这件事了了把人押回来问罪。你来帝都时才十五岁,可有学到你二哥领兵打仗的本领?”
“你没听过坊间说书吗?”楚识夏挑起一边眉毛,有点得意又有点戏谑地说,“在说书先生嘴里,我们姓楚的生下来就会杀人。云中旧俗是给没满月的婴儿喂北狄人的血,长大后都是杀人如麻的恶魔。”
裴璋放声大笑。
楚识夏小老头似的拢着袖子,靠在他身后的柱子上,笑意轻松明亮。
“这不是件好差事。”裴璋摇摇头,正色道,“你若没有万全的把握,实在是不该揽下。尤其是还带着齐王殿下,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的谋划就全落空了。”
“在帝都也未必安全,我们的秦王殿下不是早就磨刀霍霍了么?”楚识夏耸耸肩,道,“帝王见百姓之不幸,才会是家国之幸。我会保护好他的。”
裴璋说不过她,无奈的笑了,转而说:“我听说陛下赐你先斩后奏之权,又有号令江南六州军队之权。你现下可是再风光不过了,你两个哥哥可都没这个待遇。”
“你说错了,这道圣旨压在内阁没有发出来。”楚识夏说,“陛下赐齐王殿下钦差大臣的身份,有先斩后奏之权;赐我金鼓令,有号令江南六州军队之权。”
裴璋却说:“这并不全然是件好事。陛下对此事势在必得,你可想过战败的后果?”
楚识夏倚在柱子上,歪头端详着裴璋道:“裴公子,战前说这种话,是会被定扰乱军心之罪的。”
裴璋失笑,从手边抽出一支白羽箭,双手奉给楚识夏:“那我就预祝楚大将军,战无不胜。”
楚识夏洒脱一笑,接过羽箭在手指间转了一圈,远远地投向庭中箭壶。羽箭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当”的一声落入壶中。
“我会守好帝都,楚大小姐不必担心。”裴璋温声说。
“那就活到我凯旋归来吧,裴少主。”楚识夏拍拍他的肩膀,说。
——
马场。
行军打仗,粮草是最重要的,马匹次之。
北狄人以骑兵见长,楚氏以步卒起家,为了克制北狄人,也多年潜心钻研骑兵。楚明修麾下的虎豹骑便是楚氏百年累积的产物,马匹从选种到饲养、训练无一不精心。战马和主人情谊深厚,常有一匹战马一生只被一个主人驯服的佳话流传。
“现在让你们慢慢养马已经来不及了,就自己挑一匹吧。”
楚识夏领着程垣、孙盐和一干羽林卫、讲武堂选拔上来的人,井井有条地叙述道,“宛北马产自阕北宛州,耐力强,最善长途跋涉,严寒酷暑亦不畏惧;青骓用北狄马配种,性情暴烈,匹马可与独狼争斗,难以驯服。”
马场里粪便堆积如山,恶臭熏天。这些和楚识夏年纪相仿的少年人却浑然不觉,兴奋地左顾右盼。马厩里一双双黑色的圆眼睛或温润或冷漠地映出他们的身影。
楚识夏简单说了两句,就有负责养马的官员接过了这个差使。楚识夏干脆闲在一边,看着这些不知前路为何物的少年人亮闪闪的眼。
这些人都是程垣精心挑选的,家世清白、心性纯良、性格坚韧。
楚识夏带着白子澈南下,最怕的就是队伍里有害群之马,耽误大事又或是加害白子澈。这些少年一辈子习武,就是为了在军队里混一口饭吃,敢想些的期盼着立下大功,加官进爵——但他们之中,很多人连血都没见过。
楚识夏站在一边,冷眼旁观。
青骓性烈,不似其他温顺的马匹,一有人接近就凶狠地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白气示威。大多数人都选了宛北马,跃跃欲试想选青骓的孙盐也有些退却。
谁也不想让这匹烈马把自己摔下来。
就在这时,一阵喧闹声席卷过马场。众人纷纷好奇地望过去,只看见一排穿着囚服的人被压着跪在地上。
几个人都在讶然这是要做什么,程垣和孙盐已经看向了楚识夏。楚识夏提着饮涧雪缓缓走上前,步履从容。程垣一看见那把剑就眼皮子乱跳,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些人,是滨州侵地案被问罪的官员。”楚识夏简洁有力地解释道,“本是要秋后问斩,左右都是将死之人,所以我特向陛下陈情,借来与诸位上一课。”
几百个少年站直了,有点紧张地看着这位声名赫赫的楚家大小姐。楚识夏在帝都的名声很不好,有的人说她桀骜荒唐,也有人说她除了姓楚一无是处。
这些少年第一次见她,小小地被她的容貌所惊艳,也忍不住怀疑这样的少女真的能领兵打仗么?她看上去甚至还没有某几个人年纪大。但楚识夏真正开口说话的时候,反而没有人敢置喙,甚至没有几个人敢直视她的眼睛。
楚识夏手腕一振,饮涧雪从鞘中滑出,宛若一泓清亮的雪水。跪在地上的人瑟瑟发抖,却仍撑着一口气盯着楚识夏。
“看什么,以为我不敢杀你吗?”楚识夏单手提剑,温文尔雅地笑着问。
“你没有权力——”
饮涧雪划开皮肤的声音丝滑流利,许多人甚至来不及看清楚识夏的动作,便见一线鲜血喷薄而出。楚识夏侧过剑锋,血水顺着银白色的线条流下,没入黑色的土地中。
“看清楚了吗?”楚识夏振去剑上的血珠,侧首看向噤若寒蝉的少年们。
“此次南下,不是玩耍,也不是平平安安地到江南走一遭就能打道回府。你们是选出来护卫齐王殿下的,若遇山贼盗匪、流民叛军袭击,当如此。”
楚识夏冷冷地审视众人,说:“若有怕的,现在就可以走了。莫要临到阵前瞻前顾后,白白葬送自己一条不值钱的命就算了,还要连累袍泽。届时我亲手了结你。”
孙盐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站直了没有动。人群里有零星几个人伏地呕吐起来,有的吐完强撑着站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楚识夏;有的吐完便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都不怕?”楚识夏语带轻笑,反手握剑退到一边,“那就一个一个来吧。”
——
楚识夏把饮涧雪放在一边,用一条白丝帕擦着手上的血。人血黏腻,无论如何都擦不干净。楚识夏半坐在稻草堆上,程垣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
“怎么了?”楚识夏头也不抬地问。
“有人又吐了。”程垣感叹道,“大小姐这一招真是……”
“连人都不敢杀,带出去也只是送死罢了,够干什么使的?”楚识夏把沾血的丝帕扔到一边,自然而然地说,“我会把秋叶山居的亲卫一起带走。”
程垣点头,“属下还要做什么吗?”
楚识夏还没说话,一片巨大的影子就笼罩住了他们。白得不掺一丝杂质的马匹踱着步子走来,垂下的鬃毛仿佛一捧洒然的雪。它体态修长,四肢有力,健美的肌肉如流水般颤动。
“雪骢?”楚识夏愣住了。
雪骢俯下身,伸出温热的舌头舔干净了楚识夏手上的血。
雪鬃马是云中特产的马匹,世人谣传为汗血宝马的血裔,有一日千里之能。但是楚识夏知道这只是噱头,雪鬃马产自云中天霭山下的草原,幼崽极难存活,也很难驯服,却兼具宛北马和青骓的优点。
雪鬃马极其珍贵,雪骢更是其中极品,整个云中都找不出几匹。
马监竭力忽视远处少年们手刃罪臣的血腥场面,强撑着对楚识夏微笑:“正是雪骢。整个帝都也只有一匹雪骢,刚刚送来时,三皇子吵着闹着要,陛下都没有准许。”
楚识夏抬手抚摸着雪骢的头,看着马监问:“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是去年,楚大将军奇袭北狄白沙部立下战功时送来的。”马监恭敬地回答,“楚大将军说,您终有用到的那一日。所以我们精心喂养着,直到今天才牵出来给您看。”
楚识夏哑然失笑。
原来楚明彦和楚明修在见到她之前就已经猜到了她的打算,甚至不远千里带来了这匹驯服过的雪骢,等着有朝一日她骑着这匹马征战或归家。
楚识夏忍不住想象,楚明修在闲暇时于天霭山下骑着雪骢飞驰而过,对着这匹颇具灵性的马匹耳提面命:“好马儿,你可要把我妹妹平安带回家。”
然后他会不厌其烦地拿楚识夏穿过的衣服给雪骢嗅,助它熟悉将来主人的味道。远处的帐篷里,楚明彦在棋盘上反复演练帝都风云诡谲的局势。
就好像楚识夏从来没有离开过家。
楚识夏轻轻地把面颊贴在雪骢脸上,低声道:“我一定会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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