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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雪如浪(一)


“程垣,你真的要舍弃帝都的大好前程,随我去云中么?出城之前,你还有反悔的机会。”

楚识夏掀开马车帘子,望着车外的程垣问。程垣全副武装,银甲白马,端正笔直地护卫楚识夏车鸾旁侧。

“云中军旅是大周武夫都向往的地方,大小姐给属下这个机会,属下荣幸之至。”程垣笑着说。

“别说傻话。”楚识夏说,“云中军旅出生入死,不比羽林卫位高权重,安逸富贵。你所求的荣华富贵,我已经给了你。如今陛下即位,大周再不会有王贤福之流。你这是何苦?”

“荣华富贵,是大小姐给的;家人性命,也是大小姐给的。程垣身无长物,唯有贱命一条,愿为大小姐马前卒。”程垣字字真切,道,“望大小姐不弃。”

楚识夏怔愣片刻,释然一笑。

“好吧。”

二人谈话间,车驾缓缓驶出帝都巍巍的城墙。

空中无端传来一声悠长的钟声,楚识夏回望被白雪覆盖的街道,几缕稀疏的炊烟升起,模糊了远处宫墙浓墨重彩的琉璃顶。

“是宫里的钟声。”程垣忽然说,“真是奇怪,近来应当没有比先帝驾崩更大的事,怎么无缘无故地鸣钟?”

楚识夏敛去眼底复杂的情绪,应道:“是啊,真奇怪。”

楚识夏与宫中那一位最后一面,是相赠《观音大士图》。当未央宫门关上的那一刻,云中的质子和不得志的四皇子同时被扼杀。来年盛夏的雨再大,今日君臣也不再是昔年盟友。

所以白子澈没有来送她。

故人离去,唯有钟声相送。

祝君凯旋,功成身退。

——

离开帝都的第七天,礼部宣布新帝将在来年初春采用新的年号“宣德”。楚识夏收到消息的当夜无端发起高热,彻夜沉浸在骇人的噩梦中。

楚明修在未央宫中饮毒自尽,大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楚明彦守着空旷的镇北王府油尽灯枯,至死保守弟弟死亡的真相;沉舟于刑场上孤注一掷,刺杀白焕与摄政王。

一双双流血的眼在楚识夏的梦境中颠来倒去地重放,将她的心脏剖开、掏空,撕扯出其中密密麻麻的血管,要她痛不欲生。

沉舟扶着楚识夏的后颈,勉强给她灌进去一点热水。沉舟用冰凉的手贴在楚识夏的额头,试图让她的温度降下去。

“我曾经想过,为什么偏偏是我大哥天生体弱。”

楚识夏攒了点力气,靠在沉舟的胸膛上,说:“我哥出生的时候,恰逢父亲北征。如果注定天命要亡大周,那么上天加诸大哥身上的苦难,也许就是父亲和母亲逆天改命的代价。‘祥符十三年,拥雪关破,大周亡’,即便北征大捷,这句谶语也没有被破解。但现在没有祥符十三年了,如母亲所说,历史的轨迹改变了。而这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

楚识夏在沉舟担忧的目光中握住他的手指,目光灼灼如火,“我很高兴,神明越是要折磨我,越是说明我已经有坐上赌桌与他扳手腕的资格。”

沉舟用大氅将楚识夏裹得更紧了一些,像是用肚皮温暖幼兽的母兽。楚识夏汲取着他的体温,呼出的气息灼热滚烫。她望着窗外山峦起伏的线条,白雪皑皑。

还有两天就能进入阕北境内。

“好厉害。”沉舟轻声说,“那你要不要睡一觉?我为你拄剑榻边,鬼神不侵。就算天翻地覆,我也能让你安睡几个时辰。”

“你现在和玉珠一样婆婆妈妈的。”楚识夏喃喃地说。

“玉珠听见了要生气的。”沉舟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耳朵,说,“睡一觉吧,你身上好烫。我抱着你,像抱着一个小火炉,你自己都不觉得热吗?”

“我觉得冷。”楚识夏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睡意朦胧中,楚识夏感受到有人解开了她的衣衫,用浸着清水的帕子擦遍她全身,像是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珍重而小心翼翼。这一夜,楚识夏还是深陷噩梦难以自拔,却已经能冷漠地看着那些生命在她面前分崩离析。

祥符十年,十二月二十八。

卯关道是一条夹在两山之间的官道,两侧深林密布,盛夏时远远望去,犹如浓绿色的海浪起伏。而在冬日,卯关道两侧山峦积蓄雪层之厚,足以引发一场天崩地裂的雪流沙。

阕北严令,冬日入卯关道者不得疾步高声,以免引起雪流沙。也正因此,卯关道向来没有流寇贼匪。毕竟雪流沙一视同仁,无论是劫道的还是被劫的,遇上雪流沙都只有一个死。

楚明修一直想另辟他道,绕开卯关道而重修一条官道。奈何此处地势险峻,此事殊为不易,加之阕北大半财政耗在军备上,令修官道一事一拖再拖。

楚识夏坐在马车里,将腕上的佛珠摘下来抚弄,另一只手翻着膝上的笔记。这是她整理的前世回忆,包括北狄发起地大大小小的战争,地点、将领、人数、战术。她晚上噩梦连连,早晨清醒过来便对这本笔记加以修订完善。

楚识夏感到马车的速度放缓,撩开窗帘一看,果然已经入了卯关道。

到阕北了。

楚识夏紧绷的心情得到片刻放松。

程垣正兴致勃勃地和沉舟说着什么,沉舟爱答不理地点点头,程垣也不生气——沉舟点头就说明他在听,他能耐下性子听人说话已经是很高的待遇。

沉舟察觉到楚识夏的目光,回头看着她笑。

沉舟还没开口说话,忽然听见两侧山坡上传来几声闷雷似的响。楚识夏和沉舟的面色同时一变,沉舟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一把将楚识夏从马车里抓出来,策马狂奔。队伍中其他人连看都没看,面色齐刷刷地沉下来,“不得疾步高声”的命令立刻作废,发疯似的往外冲。

“走啊,是雪流沙!”楚识夏对着发呆的程垣吼了一声。

天空暗了下来。

山顶上飞腾而起的雪尘铺天盖地,一时间遮蔽了天日。怒雪浪涛咆哮着从山顶冲下,山坡上的树木被拦腰冲断,无坚不摧地扑向卯关道上逃窜的人类。

——

云中。

“派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楚明修将密报揉成一团扔进火盆,胸腔中生出一股寒意,“这件事不能让我哥知道,绝对不能。”

“雪流沙刚刚发生,此时如果擅入卯关道,只怕会引起第二次雪流沙。”将领犹豫片刻,说,“更何况,卯关道只有一个出口。如果大小姐和晋王没有出来,恐怕凶多吉少。”

必死无疑。将领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

楚明彦的眼神太可怕,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

“我让你去找!”楚明修猛地砸了茶杯,压低声音骂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斥候也好,暗探也罢,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你以为死的是晋王,是我的妹妹?死了一了百了?”

“长乐就是我哥的命!如果长乐找不回来,我哥就活不成了!”楚明修双眼发红,说,“在找到长乐之前,若有人敢向镇北王泄露半句卯关道雪流沙之事,我扒了他的皮。”

“是。”

下属唯唯诺诺地出去了,楚明修瘫坐在椅子里,四肢发麻。他强打精神批完楚明彦来不及看的公文,又过了一遍,确保没有差错,才起身离开书房。

后天就是除夕。

镇北王府里挂起彩灯,连侍女也在发髻上簪起红花。楚明修一眼便看见楚明彦站在檐下,伸手拨弄一盏走马灯。

楚明彦从帝都回来以后又大病了一次,面色愈发苍白,身体愈发单薄,像是一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楚明彦披着件绛色的大氅,映得颊上有两分淡薄的血色,总算不像是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

楚明修的眼眶微微发酸。楚明修知道楚明彦是在强打精神,他的身体现在只需要一根稻草就能压倒。而支撑着楚明彦的那口气,就是楚识夏的归期。

楚明彦看过来的时候,楚明修已经收拾好了脸上的神色。

“怎么穿这么旧的大氅,今年没裁新衣么?”楚明修问。

“确实很旧。”楚明彦白了他一眼,“这是长乐十三岁的时候猎来的红狐,扒了皮做成的大氅。你原本也有一件,拿到手后嘲笑她箭法不行,差一点就射歪,气得她抢了回来。你不记得了吧?”

楚明修心虚又心酸地低下眼睛,摸了下鼻子。

“你身体不好就在屋子里歇着,老出来乱逛什么?”楚明修按着楚明彦的肩膀把他往屋子里推,“就算你在这里站一天,长乐回家也不会少走一天,白白吹坏了身子。”

“我心里老是不安。”楚明彦按着心口叹息,“那盏走马灯是谁写的诗?太不吉利,撤了吧。”

“行。”

楚明修转身出门,取下楚明彦方才细细赏玩的走马灯。走马灯内有转轴,灯内画纸剪影随着火烛热气转动,十分精巧。楚明修多看了一眼灯上的诗画,骑马的武将画像正好转到他眼前。

“青山路远恨日短,黄沙掩骨白马还。”

楚明修手一抖,走马灯内的火烛跌落,整盏灯在他眼前燃烧起来。

——

“二公子,真的进不去,雪堆把路都堵死了。”

将领苦口婆心道:“卯关道被两山夹击,是一条凹槽,大雪压顶,若有丝毫颤动,随时会引发第二次雪流沙。更何况已经一天过去,就算侥幸被雪活埋没有当场毙命,此刻也来不及了。”

楚明修闭了闭眼,一阵心累。

他妹妹的命是命,士兵的命也是命。此刻若令人强行突进卯关道,无疑是拿人命铺路。下属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有胆子来同楚明修商议。

楚明修摆摆手示意他下去,独自走到檐下,呆呆地看着外头飘落的雪。

“长安。”

楚明修的身体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不知在书房外站了多久的楚明彦。更深露重,楚明彦的脸在月光下仿佛白瓷上的釉质,白、腻、脆,一击即溃。

“谁被雪流沙活埋了?”楚明彦手里端着一盅补汤,指尖被烫红而不自知,直勾勾的盯着楚明修问。

楚明修后知后觉地想,他是来给我送汤的。也许是白日里的疲惫太过明显,楚明彦才亲自来做这件事。毕竟楚明彦病中,云中军政都是楚明修打理。

“谁被雪流沙活埋了?”楚明彦又问了一遍,声音颤抖。

“大哥,你别激动,现在还没有确认……”

“没有确认,你为什么瞒下消息?其实你心里也觉得她已经死了,才不敢让我知道。”楚明彦艰难地深吸一口气,几乎端不稳手上的汤,“卯关道发生雪流沙了?”

“是。”楚明修上前一步想要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备马车,我去找。我的妹妹,没有道理叫别人拿命去填。我亲自去找。”楚明彦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热汤摔在地上,洒了他满手,烫起一串水泡。

“大哥,你的病还没好,我这就出发去找。”楚明修急切地说,“长乐她不一定——”

楚明彦虚浮的脚步忽然一顿,抓着窗棂的手背突起一条条青紫色的血管。他按着胸口剧烈地喘息片刻,再也压不住喉头翻涌的血气,猛地呛出一口血来。

“大哥!”

——

楚明彦再次醒过来,眼前一片混沌。楚明彦隐约感觉到有人在他手臂上施针,唤醒他最后一丝神智。他晕乎乎地想,怎么就突然晕过去了?

楚明彦忽然想起来了。

长乐被雪流沙活埋了。

他的妹妹,在离家一步之遥的地方,被雪流沙活埋了。

“王爷旧疾未愈,身体本就如风中残灯,又突逢变故,气血攻心,只怕是凶多吉少。”大夫沧桑的声音在楚明彦耳边响起,“二公子早做打算吧。”

“大哥,你听得见我说话是不是?”楚明修贴在他耳边说,带着隐隐的泣音,“我已经派人去找长乐,我一定会接她回家。你再等等,再等等我。”

楚明彦模模糊糊地想起来,楚识夏出生时的景象。

气息虚弱的沈妩亲手将襁褓中的小女孩塞进他手里,汗湿的手心摸着他的脸颊。沈妩什么都没说,只是温柔地将小女孩嫩生生的手放在少年人的掌心。

他们的脉搏仿佛在那一瞬间共频。

楚明彦固执地认为,楚识夏是沈妩最后留给他的礼物,所以他必须将楚识夏保护好。她的老师,她的夫婿,她的前程都必须是最好的。可偏偏天不遂人愿,楚明彦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她踩在摇摇欲坠的独木桥上往前走。

现在,她终于摔碎了。

而他无能为力。

“长安,”楚明彦声音嘶哑而微弱,“我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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