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山震虎
不知为什么,我最近经常做梦,梦见与拉斐尔·希斯拉德去航海,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一艘巨大的帆船,拉斐尔·希斯拉德站立船头,望着夕阳的斜晖,望着云的流连,眺望海角,向我介绍一个鲜为人知的国度,那个地方在东方,叫世外桃源。拉斐尔·希斯拉德的航海就像奥德修斯,他之所以选择终年在海上漂泊,就是为了寻找世外桃源。有一天我在海边遇上了他,他向我打听世外桃源,我说有一个武陵人打鱼时去过,据说那里有一片桃花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他问我愿不愿意一同去寻找,我说恐怕不行,因为我是个身不由己的人,拉斐尔·希斯拉德不屑与我谈论权势之类的东西,在他看来,名誉和地位等等在自由面前是那么卑微。他给我说了许多他的传奇经历,我被吸引了,听了他的讲话,我明白一个道理,“上天堂的路远近都一样”,但是我不明白下地狱的路远近是否也一样,听说想弄明白这些道理找到世外桃源就都清楚了,我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摆脱束缚的人,便问他为什么不凭自己的才学谋求飞黄腾达的机会,要知道世人都是宁愿丢掉身内之物,而追求身外之物的。拉斐尔笑了,他说,我有一位朋友叫莫尔,他一生的追求就是做一条保护一群牲畜的狗,目的是驱赶狼,后来他发现牲畜的主人就是狼。结果他得罪了主人,被主人处死了,如果当初他听我的话不去争什么飞黄腾达,不参与勾心斗角,争权夺势,和我一样自由自在地去航海,过无拘无束的生活,他会活得和我一样快活。拉斐尔说的这位叫莫尔的朋友我听说过,曾经是位大法官,王室的第一要员,是宣判别人死刑的人,结果自己却被判处了死刑,真是一个悲剧。我说,人们一般只能记住大法官这个职位,记不住谁曾经坐在这个位子上,因此莫尔的悲剧没有几个人记住了,这就是飞黄腾达的魅力,它可以让人忘记悲剧,每一个职位的魔力就在于,每个坐在上面的人都认为悲剧是别人演给自己看的,自己演的都是喜剧,所以有一个叫巴尔扎克的老头写了九十六部小说,都叫《人间喜剧》。拉斐尔听罢哈哈大笑,他说,这儿十六部小说中,人们最熟悉的其实就一部,它的名字叫《幻灭》。
说实在的,我在现实中压抑得太久了,一直没有说话昀机会,权力是不允许人随便说话的,在梦里,我自信不比这位拉斐尔的口才差,我固执地认为世界上不可能有世外桃源,拉斐尔笑我无知,他说漫长的航海生涯让他听到过许多理想国的故事,他认为这个理想国可能就是世外桃源,也有人称那里是阿布克萨岛,不管它叫什么,总之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它的河流、城镇、居民、法律、风俗,它的一切无不透露着和谐、睿智和文明,给人一种震撼和感动,让人怀着一份向往和憧憬。
我说会不会是海市蜃楼,只能憧憬,真要是向往了,却是水中月、镜中花,因为我不相信有人的地方会有什么理想国,因为有人就会有人性的弱点,而人性的弱点是统一的。比如,如果将世外桃源视为理想国的话,就一定有总统和国王,就一定有官员和大臣。拉斐尔说,世外桃源的官员称“飞拉哈”,他们都是些品德高尚、学识渊博、才能过人的人,那些争权夺利、四处奔走、企图谋求官爵的人是不会有希望的。我问他,像我这样的人到那里会任什么官职?他说,至少是首席飞拉哈,地位仅次于总督。我问,总督是怎么产生的?拉斐尔说,是由飞拉哈秘密投票选举的。我问,多长时间换届选举一次?他说,能成为总督的人选,必定是德高望重而又智慧超群的人,是治理国家不可多得的人才,为了在一定程度上维护国家的政治稳定和保持人民的心态平和,他们相信有必要让总督的职位为终身制。我哈哈大笑,实施终身制,人民还能心态平和,看来世外的人民与世内的人民没什么区别。拉斐尔说,人民没有区别,但官员区别很大,世外桃源的官员深受人民爱戴,老百姓都称官员为父,官员也会竭尽全力尽好父职。我心想,看来称官员为父母官,无论世内世外都如此。我继续好奇地问,我们古代的皇帝头戴珠光宝气的冠冕,世外的总督有什么标志?拉斐尔说,世外桃源的总督手握一束谷穗。我接着问,那里的人民有信仰吗?拉斐尔说,世外桃源信仰自由,但是大多数人心目中只有一个至高的神,他们称为“密特拉”,他们认为“密特拉”是至高无上的,是全世界的创造者和真正的主宰。他们尊称“密特拉”为父。我恍然大悟,世外桃源的人民尊称官员为父,又尊称他们心目中的神为父,这不等于尊官员为神吗?我一下子找到权力崇拜的根源,原来权力崇拜来源于理想国。拉斐尔又向我介绍了世外桃源的其他情况,尽管他也是通过航海道听途说的,但是他讲得绘声绘色,特别是如果能找到这个理想国,像我这样的市长秘书可以当上首席飞拉哈,地位仅次于总督,让我无限向往。我急切地登上拉斐尔的帆船,我们就这样起航了。拉斐尔说,世外桃源看似美得遥不可及,但只要永远抱着希望并在这条路上前行,这种美便无时不在。可是我登上船就后悔了,因为我发现拉斐尔说得并不是震撼的梦,他不过是把现实搬到了一个呈新月状的孤岛上,我高喊上当了,然后一头扎进大海,头顿时一阵眩晕,醒来时发现自己从床上掉到了地上。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一种奇怪的梦,由于头在地上磕了一下,一上午都头昏脑涨的,像酒喝多了一样。快中午时,丁仁杰晃晃悠悠地走进我的办公室,他一进门就问我张市长在不在?我正在电脑前打字,斜睨了他一眼说,去李市长办公室了,有事你就坐下来等一会儿。
丁仁杰果然坐在沙发上一边点烟一边问:“雷默,干了两年的秘书了,想不想动动地方?想的话,大哥给你说说话。”一副示好的表情。
我心想,看来经过上次婚礼的较量,丁仁杰学乖了,人就是这样,你软他就硬,你硬他就软,我其实一直想找机会劝劝丁仁杰,你自己想下水,别拽着张国昌也往坑里跳,这不是他妈的害人吗?
机会难得,我起身为丁仁杰沏了杯茶,然后坐在他对面心平气和地说:“丁主任,你既然是大哥,那么,老弟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已经憋了很久了,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丁仁杰以为我有事相求,一副救世主的表情说:“既然憋了很久了,不妨说出来,让大哥听听。”
我不动声色地问:“丁大哥想必是出身寒门吧?”
丁仁杰莫名其妙地回答:“我父母都是普通工人。”
我略带讥讽地说:“那就是说你今天的地位来之不易啦。”
丁仁杰有些不耐烦了,他不太自在地问:“雷默,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淡然一笑,揶揄地问:“这两年,你和李凤江陪张市长去了那么多次赌船,是输得多呢,还是赢得多?”
丁仁杰一听我说出“赌船”两个字,脸色顿对白了,他紧张地问:“什么赌船?”
我以高压的态势说:“东方公主号啊!”
丁仁杰有些坐不住了,做贼心虚地问:“你,你怎么知道的?”
“丁大哥,”我嘿嘿笑道,“中国有句老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然后我猛然收住笑,严肃地说;“一个共产党员如果满脑子灯红酒绿、声色犬马,你就不怕后果吗?”
丁仁杰显然被我说到了痛处,他满脸堆笑地说:“老弟,别听人瞎说,这些话可不能再对别人说了。”
我不依不饶地警告道:“丁大哥,我不能看着你和李凤江把张市长带沟里去。我还是希望你们悬崖勒马,否则等待你们的是什么,你心里不会不清楚!”
丁仁杰刚要狡辩,张国昌笑眯眯地推门进来了:“哟,仁杰,啥时候来的?到我屋坐吧。”
丁仁杰不自然地站起身,表情复杂地跟在张国昌身后,进了里间办公室,然后做贼似的关上了门。
我想知道我敲山震虎的效果,便走到门前侧耳倾听。
“大哥,去香港赌船的事,雷默知道了。”
张国昌略显吃惊,又不敢相信,他摇着头说:“不可能,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
丁仁杰坐立不安地说:“真的!刚才跟我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怪了,”张国昌将信将疑地问,“这小子怎么知道的?”
丁仁杰诚惶诚恐地问:“大哥,雷默这小子可不可靠啊?我看这小子太有心计,会不会没安好心啊?”
张国昌沉思了一会儿,镇定地说:“雷默不是有心计,是有智慧,论人品雷默比韩寿生厚道多了。别看雷默知道了,他嘴严着呢,又不是贪婪之人,不会有事的,注意点就是了。”
“大哥,”丁仁杰担心地说,“我看雷默这小子和我们不是同类,早点打发算了,省得节外生枝。”
“你才说错了呢,”张国昌老谋深算地说,“雷默这小子的形象比韩寿生不知要好多少倍,有他在我身边,为我提不少气,这叫相得益彰。将来我接了李国藩,还指望这小子为我出谋划策呢。仁杰,搞政治鼠目寸光可不行,要有远见卓识啊,特别是用人,这里面学问大着呢。”
丁仁杰可能被我刚才的几句话吓着了,他别有用心地说:“是人才当然好,就怕是定时炸弹啊!”
张国昌深谋远虑地说:“你要是真担心,下回带他一起去一趟不就得了,炸弹一旦受潮,跟一堆土没什么区别,你说是不是?”
丁仁杰奸笑道:“还是老板高明。”
我听后脖颈子顿时生出许多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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