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
在空军大院经历了炼狱般的一个星期,每天晚上都半梦半醒地熬着,终于熬出来了,才感到什么叫困。回到家后,我冲了一个澡,踏踏实实地睡在了自己的床上,就像一粒种子被埋在了大地里,这一觉睡得跟离开了人世一样,不仅没做一点梦,简直就变成了虚无。早晨,我和杨娜正睡得又熟又香之时,床头一阵又急又响的电话铃声惊醒了我们。杨娜离电话近,她不情愿地拿起电话,半睡半醒地问:“谁呀?”
对方刚报了身份,杨娜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捂着电话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瞪着眼睛说:“默,是中纪委的电话。”
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难道又要钓鱼不成。我一千个不情愿地接过电话尽量保持平静地说:“你好!我是雷默。”
“雷默,我姓尹。”
“噢,是尹处长。”
“我们有几个问题,你过来核实一下吧。我们住在省迎宾馆十五号楼一五一九房间。”
“好吧。”我挂断电话,杨娜惊魂甫定地问:“默,怎么刚回来,又找你呀?”
我苦不堪言地说:“看来张国昌的案子不结,我就别想消停了。”
突然电话又响了,杨娜本能地抓住了我的手,好像我一接电话就会消失似的。我抚慰地摸了摸杨娜飘逸的长发,苦笑道:“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就不信还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说完果断地拿起电话问:“哪位?”
“雷默,我是建祥,下午四点钟佟秘书长要见你。”
我心中顿时警觉起来,联想到花落落提供的消息,张国昌等人被双规后,李国藩、肖继文、佟广真三家竟然在兰京大酒店大摆酒席庆贺,就知道佟广真想见我一定没安好心,便多了个心眼试探地问:“建祥,正‘三讲’呢,我听说市里四大班子秘书长以上领导在天柱山封闭学习,佟秘书长也该在山上,怎么可能有时间见我呢?”
“我也说不好,我只负责通知,你下午四点钟务必到佟秘书长办公室。”
我挂断电话心想,佟广真要见我必是李国藩指使的,中纪委来势凶猛,看来幸灾乐祸的狐狸们也坐不住了。
省迎宾馆院子里古树参天,湖波荡漾,鸟鸣啾啾,蝉声阵阵,我一个人默默地走在小石子路上,心潮起伏,当年和张国昌一起创建全国卫生城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如今物是人非,我感觉自己走进的不是比花园更美丽的省迎宾馆,例有一种走进监狱的感觉。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想来想去都觉得不是“方我”主宰着无限,因为“自我”不过是隔在灵与肉之间的一道帘子,掀开帘子,左面是庙堂,右面是神殿,然而无论是庙堂还是神殿,都是监狱,因为肉体的真相是死亡,即使躲在“果壳”里也逃不出命运的牢笼,想用有限挑战无限,其结果只能触怒命运之神。
我望着一望无际的湖水,回忆的岛屿像海市蜃楼般在脑海中浮起,先是一些若有若无的小岛,像岩石一样仅仅在水面上探出头来,随后便是礁石般的小岛,在阳光照耀下闪烁。我似乎看见小树林中有两个背景,一个是我,一个是张国昌,我们惬意地撒着尿,尿像光波一样流入湖中,我猛然想起一句警句:“光明,你是世界的血,却是黑暗的一部分。”
走进十五号楼,就感觉气氛有些异样,服务员失去了往日的笑脸,一个个严肃得都跟纪委工作人员似的。我不知道尹处长这次找我是想了解什么,猜测了一路,也没有头绪,便惴惴不安地敲了门,屋里传出“请进”的声音。
我定了定神推开门,刚好周波从屋里往外走。他一见我就略显惊讶地说:“哟,雷秘书。”
“您好!周组长,”我拘谨地问候道,“是尹处长找我?”
周组长和蔼地说:“雷秘书,昨天下午我找你们市政府秘书长佟广真谈话,跟他通报了你的情况,希望市政府妥善安排你的工作,这两天他应该找你。”
我感激地说:“谢谢周组长,谢谢组织上对我的关心。”
这时,杨处长从屋里走了出来。周波连忙说:“杨处长找你有事,你们谈吧。”说完推门走了。
杨处长平易近人地请我坐,我刚坐在沙发上,尹处长也从里屋出来了,还微笑着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两个人又像在空军大院一样,杨处长拿出了黑色笔记本,尹处长取出询问用纸开始记录。不知为,什么,进门前我还紧张得惴惴不安,一坐下来,不仅不紧张,而且头脑清醒得很。
杨处长开门见山地说:“雷秘书,经我们调查,张国昌共有七本护照,三本公务护照,四本因私护照,我们已经找到六本,还差一本,你手里还有没有护照?”
我想了想说:“我手里确实还有一本,上次准备去美国领人居奖,因张国昌临时改变主意,派佟广真去的,所以一次也没有用过,签证还有两个月到期呢。”
杨处长慎重地问:“你放在哪里了?”
我并不觉得这本护照有多么重要,东州市副市级以上领导哪个没有七八本护照,便无所谓地说:“我放在办公室了。”
“好,哪天我们与你联系去你办公室取一下,”杨处长似乎松了口气,然后话锋一转问,“雷秘书,在你印象里,张国昌去过多少次香港?去过多少次澳门?”
我深知张国昌在北京学习期间就去过澳门,但都是背着我去的,我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没有亲眼见过的就是不知道,便斗心眼地说:“我一共当了两年秘书,这两年我只知道去香港二十几次,没去过澳门。”
尹处长停下笔,一脸严肃地问:“雷秘书,你再好好想想,张国昌去没去过澳门?”
我知道尹处长不相信我的话,杨处长也透出怀疑的表情,我态度坚决地说:“尹处长,我讲的是我知道的事实。”我特意强调了“我知道”三个字。
杨处长没有纠缠这个问题,进一步问:“你们前一段时间去深圳了吗?”
我一下子想起那天黄昏,罗春虎开车接张国昌,车上坐着丁仁杰、李凤江,张国昌向朱玉林、龙飞、林大勇撒谎称去珠海与孟丽华会合,夫妻相聚人之常情,朱玉林、龙飞和林大勇信以为真,只有我知道张国昌会去哪儿,但是我并没有跟着去,一个人在深圳苦等了两天。我心想,张国昌啊张国昌,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踩的,我能帮你的也只能说不知道了,“不知道”三个字一旦说出口,怕是我们之间的缘分也就到头了。
我定了定神说:“去开全国物业研讨会,是国家建设部主办的,张国昌是全国城市物业管理优秀市长。”
杨处长不动声色地问:“都有谁一起去的?”
我理解杨处长这句话的深意,但是我并未按他的意思回答,圆滑地说:“一共有三个人跟着去了,他们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朱玉林、综合二处处长林大勇、市房产局局长龙飞。”
杨处长追问道:“会议期间,张国昌在哪儿?”
我虽然知道纸里包不住火,但还是替张国昌遮掩着说:“不知道。因为他一下飞机就被深圳的朋友接走了,没有和我住在一起。”
杨处长不依不饶地问:“深圳的朋友你认识吗?”
我毫不犹豫地说:“不认识。”
杨处长刨根问底地问:“一星期的会,他只参加了一天,其余时间他去了哪儿了?”
我继续替张国昌遮掩道:“他说他爱人孟丽华到珠海出差,他去珠海了。”
杨处长对我的回答似乎很失望,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今天就问这些,我们有什么问题会随时找你,你有什么困难也可以随时找我们。”
尹处长也面无表情地说:“雷秘书,这是笔录,没问题的话,按个手印吧。”
下午四点钟,我准时走进市政府办公楼,很多人看见我虽然还热情地打招呼,但人们的眼神很复杂。想起一个多星期前惊心动魄的那个晚上,我感觉像做了场噩梦。我尽量表现得坦然一些,若无其事地在走廊里走着,走廊里静极了,我却觉得每个门缝儿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异样地看着我,每扇门后都像有无数张嘴在议论我,我心情极其复杂地走到佟广真门前敲了敲门,屋子里却死一样的沉寂,我猜想佟广真不在,便有些不知所措。朱玉林的办公室在佟广真办公室的斜对面,我心想佟广真不在,也许朱玉林在,不妨到朱玉林办公室坐一会儿,省得在走廊里别人看见我像看见怪物一样。
我刚要转身击敲朱玉林办公室的门,朱玉林推门出来了,他看见我有些惊讶,似笑非笑地问:“雷默,你怎么来了?”好像我不该来似的。
我心想,你以为我应该在哪儿?但脸上却堆着笑说:“朱秘书长,我正想到你屋坐一会儿呢,佟秘书长找我,却不在。”
朱玉林纳闷地问:“他应该在天柱山上封闭‘三讲’啊!”
我看朱玉林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揣度佟广真为什么找我,我解释说:“可是陈建祥通知我四点钟到佟秘书长办公室。”
朱玉林“噢”了一声,表情不太自然地说:“先到我办公室坐会儿吧。”
我不知道朱玉林为什么表情不太自然,其实他应该庆幸,朱玉林一心一意想钻进张国昌的圈子,却始终没有把准张国昌的脉,多亏他没有把准,真要是把准了,专案组就不会称我为四号了,或许四号就是朱玉林的代码了,我就升一级成五号了。
我走进朱玉林的办公室,坐在沙发上,朱玉林既没给我倒水,也没递烟,只是颇为感慨地说:“没想到,真没想到,太突然了,怎么会出现这种事呢?”
我苦笑了笑,没搭茬儿,我没法儿表态,因为张国昌出事对我来说突然也不突然。
朱玉林接着说:“雷默,遇事要想开些,往前看嘛。”
朱玉林这句话是有弦外之音的,劝我“想开些”,是提醒我,我的政治前途肯定受影响了,会有多大影响,要“往前看”。
朱玉林还想说什么,有人敲门,我起身开了门,来人是张炳祥。
“雷默,回来了?我说你不会有事,一个书呆子,会有什么事呀?大伙都说你没事。”张炳祥欣慰地说。
我相信张炳祥的话是真的,想起和张炳祥一起为张国昌写党性分析报告的日子,我感慨万千,但我并未在脸上表露出来,只是平静地说:“谢谢老大哥关心。朱秘书长,我估计佟秘书长该回来了,我去看一看。”
朱玉林说了声:“好的。你去吧。”也没送我,我知道张炳祥找朱玉林一定有事,便知趣地离开了朱玉林办公室。
我走到佟广真办公室门前,门没关严,留了一个小缝儿,我从门缝儿看见佟广真坐在高背皮椅上接电话,他说了一句:“好的,市长,你放心,这小子一会儿就会来,我一定会问清楚的。”便挂断了电话,
我当时就明白佟广真找我的意图了,这是想替李国藩从我嘴里问出我在里面这一个多星期的情况,我便警觉起来,不动声色地敲了敲门,轻轻地推门走进办公室,淡定地问:“佟秘书长,你找我?”
佟广真翻了翻眼皮冷漠地说:“来啦,坐吧。”
我礼貌地走过去伸手想与佟广真握握手,佟广真不仅没伸手,连屁股都没抬,我苦笑了笑,把手缩回来,坐在了佟广真办公桌对面的小转椅上。
佟广真脸色发黑,显得很憔悴,像是没睡好似的,他点上一支大哥大香烟,慢慢地吸着说:“雷默,你要信任我,就跟我说实话,中纪委找你都问了一些什么问题?”
真让我猜着了,心想,想从我嘴里套话,门儿都没有,我心里非常清楚,他们想从我嘴里套话无非两个目的:一是对张国昌落井下石,二是自保。我平生最恨落井下石之人,而且在官场上很多人都有落井下石情结,那些没有能力落井下石的人便幸灾乐祸,我从小就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我不卑不亢地说:“没问什么问题,关了一个星期就放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佟广真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接着问:“把你们关在哪儿啦?”
我搪塞地说:“我也说不好,进去前都把我们转蒙了。”
佟广真有点不耐烦了,他压住气同:“都涉及什么人了?”
我含糊地说:“不太清楚,专案组问清我自己的情况,就放我出来了。”
佟广真脸色一下子就黑了起来,他用威胁的口气问:“工作怎么办呢?”
周波曾经跟我说过,专门找过佟广真谈过我的工作,让市政府好好安排我的工作。佟广真此时问我工作怎么办,明显带有“你小子说实话,工作就好好安排,若耍滑头,就别想有好位置”的意味,我来之前对工作的事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常言道,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张国昌大势已去,我怎么可能有好果子吃。
我圆滑地问:“秘书长,这些年我一直很累,能不能到市委党校学第习一段。”
这是那天我看父亲,他老人家给我出的主意,到市委党校学习一段时间,既可以平复一下纷乱的心情,可以静观张国昌的走势,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但是佟广真翻着鱼泡眼说:“党校这时候也没有班呀!”
我变通地说:“到清江大学进修一段也行。”
佟广真拉拉着脸说:“谁给你拿钱呢?”
我听明白了,佟广真根本不想好好安排我的工作,这只老狐狸对我没安一点好心眼儿,我破罐子破摔地说:“那组织上看着安排吧。我只是想找个静一点的地方。”
佟广真心里早就给我安排好了地方,他不假思索地说:“你干脆到综合三处看电脑吧,那儿比较静。”
“不行,”我毫不犹豫地说,“我对电脑不是很熟。”
佟广真不怀好意地说:“你不是研究生吗?”
我酸溜溜地说:“我是研究生,但我不是研究电脑的。”
佟广真明知故问地问:“那你是研究什么的?”
我认真地说:“我是研究环保的,要不你安排我到环保局吧。”
佟广真不负责任地说:“环保局也没法给你找位置呀,看电脑不是挺好吗?”
“这样吧,秘书长,”我赌气地说,“我还是到后勤看锅炉吧,看锅炉和看电脑是一个工种,看锅炉比看电脑挣得还多一些。”
佟广真被我的气话逼笑了,他妥协地说:“算了,这两年你也挺累的,在案子没有结果之前,还真不好安排你,我看你还是先回家休息吧。”
我无所谓地问:“休多长时间?”
佟广真工于止计地说:“先休着吧,多长时间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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