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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面埋伏


我回到市政府吃罢午饭,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办公室,只有一只苍蝇在屋子里嗡嗡地飞着,我拿起苍蝇拍想拍死它,只是这只苍蝇就像和我捉迷藏一样,一会儿飞到我的办公室,一会飞到张国昌的办公室,就是不落下来,我想趁它在空中滑翔时一下子击落它,可是我舞动苍蝇拍,无论如何也击不着苍蝇,我便舞动着苍蝇拍像跳大神一样追赶,猛然想起刚搬进这套办公室时,张国昌手舞小宝剑驱鬼的情景,我心想,莫非这只苍蝇是什么邪魔的幻化精灵?要么为什么我费尽心机也打不着它。突然苍蝇不再嗡嗡了,它落在了悬在天花板上的灯管上,在灯管上漫不经心地爬着,我打着灯管,灯管白亮白亮的,映得苍蝇泛着绿光,我心里暗叹,还是只绿头蝇,这只绿头蝇肚子大得很,八成一肚子蛆。我闭了灯,绿头蝇又嗡嗡地飞了起来,我索性不再去管,心想,随它去吧,朱庇特!

我从书架上拿了本书,是讨论本性的,书中说本性有两种:人性和兽性。我便沉思起来,我不知我的兽性是什么?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像一只猫,猫只是长得像虎,却永远也成不了虎。猫本来应该以捕鼠为生,但是自从因人而吃到鱼以后,便不再捕鼠。或许我身上既有人性,又有鱼性,我知道鱼只有躲在水里最安全,可是我却上岸了,而且周围充满了野兽。这些野兽随时都可以将鱼吃掉,我多么希望张国昌能像一头猛虎,果真如此,我做猫也值得,因为猫是虎的师傅,而不是秘书,但是张国昌无论如何也做不了虎,只能做一只狐,因为在他心中早就有了一头猛虎,这就是权力,他太敬畏权力了,他驾驭权力的方式就是狐假虎威。书中说,人其实是半人半兽,或者说认识灵与肉的桥梁,人有很多种,旧人、新人、多余人、残酷人、完人、全人、平庸人、不朽人,还有个疯子说最伟大的人是超人。以前我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变异成这么多种,读了这本书我明白了,其实都是因为人的胸膛里灵魂太多了,灵魂其实就是欲望变异的,灵魂在胸膛里拥挤不堪,就像精子一样,一旦进入子宫,就迫不及待地奔向卵子,结果肉体只能选择一个灵魂,就像卵子只能选择一个精子一样,偶尔高兴选中两个三个,仅此而已,其他的灵魂认为这不公平,纷纷转化为欲望,于是人便有了支离破碎的一生。书中还说,其实人不是个体的概念,而是指芸芸众生,芸芸众生多几百万、少几百万毫无关系,因为他们只是雕琢权杖的材料而已,按书中的说法,人其实只有两种:“真人和假人。真人是掌握权力的人,假人是被权力掌握的人。”

我不知道我算什么人,觉得既不真,也不假,类似于半真半假的人,或不真不假的人,想一想有些可笑,便将书扔在一边,随手拿起一本杂志随便翻着。这真是一个特别的下午,办公室静极了,除了一只苍蝇陪着我,没有一个电话,手机不响,办公桌上的电话也不响,往常办公室里的人络绎不绝,今天下午一个人都没有,清静得怪异、可怕!

我正翻着杂志,有人敲门,一下午都没有人敲门,突然有人敲门,我吓了一跳。还没等我说请进,张怀亮满脸笑容地推门进来了,他一进门见我手捧着杂志沉思的样子,笑着问:“老弟,看什么呢?”

我深沉地说:“一篇好文章,这篇文章说,人生只有一条规律,没有第二条。”

张怀亮颇感兴趣地问:“什么规律?”

我伤感地说:“自作自受。”

张怀亮扑哧一声笑了,他指了指墙上的石英钟说:“别犯书呆子气了,你看几点钟了,该去机场了。”

我抬头一看,顿时慌了手脚,时间快到了,连忙收拾东西,离开了办公室。

我戴着机场禁区证刚走进廊桥,机舱门就打开了,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皮箱随人流走了出来,眼神一直在寻找着什么人。我喊了一声“闫总”,中年男人认出了我,也叫了一声“小雷”,然后用失望的口气问:“国昌怎么没来接我呀?”

我接过闫总手中的皮箱,连忙解释说:“张市长晚上宴请国家环保局局长,一时脱不开身。”

闫总一肚子狐疑地说:“这家伙,搞什么鬼,急急忙忙让我赶过来,也不说什么事。”

我只好说:“见到张市长你就知道了。”

中午,张国昌让我通知丁仁杰、李凤江到他家去一趟,我能理解,大老远让这位央企大老板从北京赶过来我就有点不明白了,莫非他也和张国昌一起登上过赌船,或者去过澳门的赌场?我不愿意多想,想赶紧把他送到张国昌家了事。

张怀亮的奔驰车刚驶进张国昌家大院,我就发现几个身穿迷彩服的陌生人在张国昌家楼道口转悠,我顿时警觉起来。我陪闫总走进楼道往楼上走,感觉这几个人尾随着上来了,我没敢回头,屏住呼吸往上走,走到张国昌家门口,孟丽华非常热情地将闫总迎了进去,我借机从门镜向外看了一眼,果然几个穿迷彩服的人尾随着上来了,我心里顿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我在张国昌家坐了一会儿,定了定神,便起身告辞。走出楼口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我特意观察了一下,院子里穿迷彩服的几个人突然不见了,我惴惴不安地上了张怀亮的车,刚上车,手机就响了,我一看手机号是陈建样的。

“啥事,建祥?”

“雷默,你在哪儿?”

“我在路上。”

“李市长召开紧急会议,张市长已经过来了,你赶紧过来吧。”

“张市长不是正在宴请国家环保局局长吗?”

“已经宴请完了。”

“紧急会议什么内容?”

“你过来不就知道了吗!”

我一肚子狐疑地挂断电话,总觉得宴请国家环保局局长不应该完,李国藩突然召开紧急会议,正常应该由市政府值班室通知,怎么陈建祥亲自通知上了?

张怀亮见我发呆,将车打着火问:“出什么事了,兄弟?”

我摇摇头说:“没什么,大哥,先不同家,去市政府,陈建祥说市长召开紧急会议,让我过去。”

张怀亮狐疑地问:“好端端的,开什么紧急会议,不会出什么事吧?”

我茫然地说:“谁知道李国藩犯什么病了。”

奔驰车接近市政府时,我没让张怀亮把车开进市政府大门,而是让他把车停在了离市政府大门不远的地方,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李国藩突然召开紧急会议大有文章,会不会是向张国昌发难?我不愿意连累张怀亮,也想观察一下市政府的动静。张怀亮按了声喇叭,一打轮奔驰车消失在夜幕中,我径直向市政府大门走去。

走到市政府大门前,我掏出工作证向站岗的武警战士晃了晃,两个武警像雕塑一样毫无表情,我越往院子里走越觉得不对劲,今天市政府大院为什么这么黑?楼形灯每晚都应该亮着,今晚却没亮,整个市政府大楼黑森森的,只有张国昌办公室亮着灯,更奇怪的是院子里一辆车也没有,陈建祥说市长召开紧急会议,不仅市政府办公大楼应该灯火通明,各位市长、秘书长、相关部门负责人的车也应该停在院子里,司机们这会儿应该在一起一边抽烟一边唠着闲嗑,今天晚上为什么这么反常?我惴惴不安地走进市政府大楼,心想,陈建祥跟我搞什么鬼?

我走出电梯,电梯斜对过儿就应该是五○二会议室,无论是市政府常务会,还是市长办公会,一般都在这里开,可是五○二会议室的门却紧闭着,里面漆黑一片,我心神不宁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径直向李国藩办公室走去。心想,我倒要看看陈建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陈建祥办公室的门开着,满走廊都黑着,只有他办公室门口白亮白亮的,我走到门前时,陈建祥正在打电话,我憋着一肚子气问:“建祥,市长们到底在哪个会议室开会呢?”

陈建祥用手捂住电话说:“是李市长和魏书记要找你谈话,正等着你呢。”

说完向李国藩办公室努了努嘴。我一听心里就咯噔一下,我一个小秘书哪儿受过这种礼遇,东州市党政一把手找我谈话,谈什么?

我懵懵懂懂地走到门前敲了敲门,里面传出李国藩的声音:“请进!”

我推开门,惴惴不安地走了进去。

李国藩和魏正隆正站在办公室中央说着什么,见我进来,两个人一起满脸堆笑地走过来,李国藩握着我的左手,魏正隆握着我的右手,非常客气地请我坐在了二人沙发上。只是二人沙发上坐了三个人,我夹在中间有一种被绑架的感觉。

李国藩和蔼地问:“小雷啊,跟国昌两年了吧!”

我一脸茫然地说:“还差一个月,正好两年。”

李国藩露出一副狼外婆的表情惋惜地说:“老魏,小雷还是太年轻啊!”

我有些急了,横下一条心问:“魏书记,李市长,出什么事了吧?”

魏正隆用抚慰的语气说:“小雷啊,别着急,张国昌今天晚上被中纪委专案组双规了,请你配合调查,现在中纪委的几位同志在李市长的小会议室等你呢,一会儿,我和李市长送你过去,找你谈话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我脑袋嗡的一声,顿时耳鸣起来,心里很震惊,又茫然,我的不祥预感终于应验了,但是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大动静,中纪委会成立了专案组。

李国藩的办公室和小会议室是通着的,有六个人非常严肃地坐在小会议室的沙发上。李国藩拽着我的手推门进来时,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凝固了。

“周波同志,”李国藩介绍道,“这位是张国昌的秘书雷默。”说完李国藩对我说:“小雷啊,这几位就是中纪委张国昌专案组的同志,这位是专案组的周波组长。好,你们谈,你们谈。”李国藩介绍完像躲瘟神一样躲了出去。

“雷秘书,请坐吧。”周波不动声色地说,他身边的一位大汉给我搬了一把折叠椅子,放在了小会议室的中央。

此时此刻,我嗓子已经干得快冒烟了,仿佛突然发起了高烧,浑身不自在,我并没有坐,而是试探地问:“我喝口水可以吧?”然后也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走到饮水机前,用一次性杯子,满满地接了一杯冰水,一饮而尽。

一杯冰水下肚,我仿佛镇静了许多,我把杯子扔进垃圾篓里,刚坐在折叠椅上,手机就响了,我刚要接听,刚才给我搬折叠椅的大汉走过来,不容商量地说:“把手机交给我们保管吧。”

我犹豫了一下,无奈地交出了手机。

“雷秘书,”坐在中央的周组长严肃地说,“我们是中纪委张国昌专案组的,我是组长周波,是这个案子的负责人,张国昌的问题很严重,希望你能积极配合组织搞清问题。你最近出差吗?”

我摇了摇头说:“不出差。”

周波沉思一会儿说:“家里的事你就不用管了,组织上会安排的,现在你跟我们走吧。”

我懵懂地问:“去哪儿?”

周波淡淡一笑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刚一起身,六个人马上围了过来,似乎怕我跑了似的,我脑袋一片空白,跟着这些人走出小会议室。

走到电梯旁,我猛然站住了,觉得肚子胀得很,好像有一肚子尿,我不容置疑地说:“对不起,我得去趟洗手间。”

说完,我扭头就往洗手间走,六个人中两个块头最大的人立即跟了上来,和我一起进了洗手间,一边一个地站在我旁边。我一边撒尿一边想,这分明是没把我当好人,心头顿时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暗自骂道,妈的,老子是好人,用得着这么看着吗?

走出市政府办公大楼,门前停着一台灰色的切诺基吉普车,院内猛然多了二三十辆轿车,我恍然大悟,刚才进市政府时,院子里一台车也设有,原来都藏到办公楼后面了,这可真是十面埋伏啊!

此时楼形灯也亮了,路灯也亮了,整个市政府大院灯火通明。我望了一眼远处的市政府广场,凤凰翼在灯光的辉映下金光闪闪,仿佛在向我炫耀权力的威严,我像做梦一样钻进车里,被绑架一般夹在中央,切诺基启动了,缓缓驶入车队,车队像长龙一样驶出了市政府大院。

我透过车窗看了一眼被楼形灯照得黑森森的市政府大楼,觉得像墓碑一样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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