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柳七公子
杏花阁地处京城最为繁华热闹的地方,由数个小楼连成一片,其中还有不少单独的小院和屋舍。
这里作为全京城最有名的烟花之地,汇集了众多容貌极美、才艺极佳的歌舞姬们,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热闹鼎沸。
无论是作为当朝太子的楚明轩,还是作为大理寺少卿的孟学然,来这种青楼楚馆都不是什么影响好的事情,故而两人十分低调,只想尽可能地少引起人注意。
然而人想低调,脸却没法跟着低调,楚少和孟少都天生一副鹤立鸡群的好相貌,反正他俩刚往楼里一迈,楼里姑娘们的眼风就像不要钱一样地狂甩了过来。
楚明轩和孟学然总不能把脸也挡上,天不怕地不怕的二位在如云的水袖香风里忍不住感到了一丝快要窒息的尴尬。
就在二位爷都有点儿手足无措时,一旁女扮男装的如柏倒是十分放得开。
她穿了身书童的衣服,看着像是两位公子的手下,此刻目睹了二位的窘迫,她一边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周遭的美丽姑娘们,一边顺带着拱拱手给楚明轩和孟学然解了个围。
“姑娘们的美意心领了。”如柏非常抱歉地说,“可我家二位爷是来看男人的。”
围着楚明轩和孟学然的女孩们一起沉默了片刻,然后“呼啦”一声,一起做鸟兽散了。
楚明轩:“……”
孟学然:“……”
几乎就像捧如柏的场一样,她最后这句“看男人”的话音还没完全落下,一声弦音就在大厅中响了起来。
大厅中央舞台的珠帘一掀而起,白衣的公子垂首拨动琴弦,发出一串清泉落山间般的声响。
那男人眉眼生得极好,与楚明轩的清冷和孟学然的英武不同,他眉色如雾,双眸如流水,仿佛占尽了这一世的写意风流。
然而他的唇色又极苍白,双颊消瘦。白衣之下依稀可见形销骨立的身型,整个人流露出一种极其奇特的弱质病骨美。
就着他的琴声,有青衣的舞姬缓缓起舞,旁边一个红衣少女执了牙板曼声高歌: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
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全场的人都沉醉其中,只有两位黑着脸。
一位是孟学然,他看着被一群女人包围着的柳七复,面色不豫:“伤风败俗,有碍观瞻……太子爷你怎么交了这么个朋友?”
另一位则是楚明轩,他看着坐在自己旁边对柳七复捧着脸满眼放光的沈如柏,面色不豫:
“伤风败俗,有碍观瞻……沈小姐你是没有见过长得好看的男人么?”
一曲终了,满座喝彩。
柳七复站起来微微欠身向客人们致意,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朝楚明轩等人的方向一瞟,随即便转身离去。
很快就有小厮跑回来殷勤说道:“柳公子说他那恰有上好的武夷岩茶,他又练了几首新曲子,诸位若得空,可以去他那里坐坐。”
“不得空。”孟学然面无表情地回答后,转身对如柏说,“你该看的漂亮姑娘都看完了吧?那就让太……楚公子自己去吧,我们回去。”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急着近距离瞻仰柳七公子美颜的如柏揪着领子一把拎了起来。
“得空得空。”僭越主子的小书童兴高采烈地说,“麻烦你现在就带我们去吧!”
孟学然:“……”
楚明轩:“……”
柳七复在杏花阁的诸楼中,自己单有一个小院,不见如何豪华,倒是清新雅致,很有些闹中取静的意思。
小厮引着三人到院门后,表示自己并不方便进去,只让客人们自行进屋。
柳七复在内室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琴弦,和刚才给舞姬伴奏时弹奏的高山流水般的曲子不同,此刻从他手中弹出的琴音十分干涩。
如柏记得自己小时候也学过两年琴,那时候的老师告诉她说,琴中高手以流畅动人,琴中国手却以枯涩动人,由流畅到枯涩,是大部分弹琴之人一生都达不到的境界。
而此刻琴音枯涩,枯中有韵,涩中有神,饶是如柏这种对音律并不十分精通的人也忍不住屏息细听。
良久,最后一根琴弦被拨动。
柳七复的手停了下来,却似乎仍有无尽的余音在这个狭小的室内一直萦绕着,使这个平凡的茶室变得宛如仙境一般。
仙境中,只听得孟四公子放下茶杯,缓缓开口……
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楚明轩:“……”
沈如柏:“……”
身着白衣的清瘦琴师从琴后站起来,无奈地揉揉眉心:“敢问太子殿下,我什么时候才能不给驴弹琴?”
孟学然挑挑他那双霸气的浓眉:“如果不是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驴也不想来听你锯木头。”
反正自从楚明轩认识孟学然和柳七复开始,他就从未见过见面不吵的两个人,故而现在在这种氛围中十分气定神闲。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牛皮纸包,由扮作书童的如柏接过,把它传给柳七复:“我看太医院新到的几支老山参不错,就带给你了。”
柳七复接过纸包,如柏发现这个琴师虽然脸色是一种略带病容的苍白,但气质上俨然如高楼闻笛的大家公子。
他将纸包放好,低低咳了一声,薄唇牵出一丝笑意:“老是叫太子殿下干这种吃里扒外的事,七复心里真是有点过意不去。”
他口吻满是调笑,显然和楚明轩是极为熟稔的。
孟学然在旁边板着脸:“你少喝一口酒,比灌十盅参汤都有用。”
楚明轩挥了挥手,试图驱散两个人之间的火药味。他指指如柏,对柳七复道:“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承松的妹妹。”
“‘沈家有女使海枯’。”柳七复一笑,“久仰了。如柏小姐破案能力之强,足以衬托得官府在职查案的人都是一群酒囊饭袋。”
官府查案机构在职人员、大理寺少卿孟学然:“……”
苍天大地,他实在是吵不过这个暗箭放得嗖嗖的家伙了。动手打一架可以么?
好在有楚明轩,太子殿下及时地把柳七复拉离了现场,二人一同进入内室,只留下如柏和孟学然继续在外室喝茶。
柳七复在内室中坐定,轻声问对面的楚明轩:“还是记不清那些事情么?”
楚明轩微微地摇头。
“你这种情况很稀少,我那些偏方不见得有用。”
柳七复微微叹了一口气,“说真的,我一直觉得是你母亲的事……影响了你,我师父曾经跟我说,我们每个人的身体其实都是会保护自己的,所以人在承受某些不能承受的痛苦后,丧失一些回忆的情况是时常有的……”
楚明轩道:“你还有办法么?”
“只能说是尽力尝试,人心这种东西,最是难以琢磨预测,外用的药物往往难以起效……”
就在楚明轩和柳七复在内室之中交谈时,如柏正在外室一边喝茶一边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柳七复的房间表面一看似乎十分普通,仔细观察却会发现有许多不同寻常之处。
靠墙的地方有一面药柜,一个一个地贴着标签。如柏一个标签一个标签地默默读过去,转头问孟学然:“柳公子是有哮喘病么?”
“是。”孟学然点个头,“你怎么知道?”
“我有个朋友,是太医院之首南宫太医的孙女,叫南宫晴。”如柏耸耸肩,“我跟着她认过好多味草药,这一味椒目我是知道的,民间偏方里常用它来治疗哮喘之症。”
除了药柜外,墙角还立了一面书架。
书架上摆了一溜的木头娃娃,一个个关节灵巧眼神生动。
如柏怀着好奇心凑上前去,哪知道其中一个娃娃突然发出了声音,吓了如柏一跳。
那是个歌舞伎模样的偶人,身上披了一件做得很精致的纱衣,乌云一样的头发上还插了根小小的珠钗,此刻一边唱一边舞动,硬是将木头制的身体舞出了一种柔软曼妙来,她唱的是之前楼下歌女唱的那首曲子: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
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如柏愣神的工夫,孟学然已经在后面出声提醒。
“那个偶人叫‘警钟’,有人离它三米以内就会发出这样的警报。”孟学然板着脸说,“拿这首歌来当警报……姓柳的脸皮真厚。”
“柳公子为什么在自己房间里摆这么一个警钟?”如柏不解。
“这个偶人是他用来警示客人的,怕他们趁自己没注意乱动那些偶人。”孟学然抬抬下巴点点剩下的木偶,“这里面有很多都是有攻击作用的,客人动它们的话可能会被误伤,所以设了这么个警钟摆在这儿,客人们听到警报,就知道不能离得更近了,再近会有危险。”
“这么厉害!”如柏啧啧称奇,她猛地想到了什么,冲孟学然瞪大了眼睛,“这些不会都是柳公子自己做的吧?”
孟学然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然后就捂住了耳朵,拒绝听如柏接下来要发出的那一串惊叹声。
如柏大惊小怪地赞叹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柳公子怎么还有做这种高危小木偶的爱好?”
“因为他太弱。”孟四公子简明扼要地下了结论,“既不能打也不能跑,就只好投机取巧。”
如柏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一个琴师,干嘛需要能打能跑?”
孟学然作为一个英俊潇洒武艺超群的青年才俊,从小到大几乎没遇到能和自己媲美的对手,故而对和自己的同龄人那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全京城能被他看得上眼的青年男子满打满算不超过五个,都是能文能武的杰出人物。
像柳七复这样一身是病,除了弹弹琴、做做手工外就没什么别的特长的货色,是直接被他划为老弱病残那一类的。
偏偏这个老弱病残还特别地招人讨厌,嘲讽起孟学然那是一套又一套从来没重过样儿。
偏偏由于楚明轩的原因,这两个冤家还老迫不得已地凑到一起去……所以他俩平时一见就互相诋毁,孟学然指责柳七复“肩不能提手不能挑枉为男人”,柳七复申斥孟学然“徒有肌肉却无智慧犹如动物”……
还没等孟学然回应如柏,柳七复的声音就清凌凌地在室内响了起来:“因为世道莫测,活于其间,为了不沦为鱼肉,总得有些保命的倚仗才是。”
他和楚明轩已经结束了密谈,一前一后地从内室里走了出来。
“柳公子做的东西都很精巧可爱。”如柏由衷地赞叹。
“沈姑娘喜欢的话,可以挑一个走,就当柳某初次见面的赠礼了。”柳七复下意识地用翩翩风度回答完后,一转头就看到了楚明轩复杂的眼神。
七窍玲珑心的柳七复刹那间就读懂了什么,趁着如柏兴高采烈地看着他做的那些木偶,压低声音问楚明轩:“你的人?”
楚明轩不置可否,良久只是用分外冰冷的声音低声说:“七复……风流太过的话,不利于你休养身体的。”
“明白了。”柳七复痛心疾首地说,他随即转身对如柏露出了一个风度极佳的微笑,“沈姑娘不知道选哪个的话,左数第七个就很不错。”
“真的吗?谢谢柳公子!”如柏兴高采烈地捧了起来。
楚明轩要找柳七复商量的事已经说完,三人便不再在此久留。出了院子后,如柏兴致勃勃地摆弄着手里的木偶,它穿了淡粉色的纱衣,衣上还绣了数只喜鹊。
“其实这个木偶有个特别文艺的名字……”孟学然的声音幽幽地在一旁响起。
叫什么?鹊桥相会?银汉迢迢暗度?天啊!这简直就是定情信物,柳……
下一秒,被她攥在手里的木偶自头顶弹出了一个机关,只听“啪叽”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受到了挤压,接着一股西红柿汁非常爽利地呲了出来,十分不客气地喷了如柏一头一脸。
“……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孟学然在一边幽幽地把话说完。
一头一脸都是鲜红色的、正在缓缓往下流淌的西红柿汁的如柏:“……”
这个姓柳的!
楚明轩在一旁露出了非常满意的微笑。
不过其实太子殿下大不必如此警惕,如柏只是单纯地花痴一下柳公子的玉树临风,却绝对不敢对其有什么非分之想——
她深深地怀疑形销骨立的柳七复体重比自己还轻,在他面前只有自惭形秽的份儿。
冰山面孔的太子爷好不容易露出点儿笑容,还没能顺顺当当地笑完,笑到一半就被人打断了。
不远处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谄媚响了起来:“哟,真是巧,想不到会在这见到太子殿下!”
楚明轩眉头一皱,见四处无人听到他们的谈话,才堪堪回身点了个头:“佟公公。”
头发花白的佟公公挺着一个巨大的肚子,端着一张肥白的笑脸,他左手扶着一个十七八岁、面容俊秀的少年郎,此刻在这孩子的背上推了一把:“这是我干儿子小顺——小顺,还不给太子殿下请安?”
楚明轩伸手捞起了就要手足无措跪下去的小顺,看这孩子模样虽好,但身上带着一股瑟瑟缩缩的劲儿,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佟公公一脸媚笑,对楚明轩道:“放心,太子殿下来杏花阁的事儿,咱家绝对不跟第二个人提起。”
楚明轩:“……”
这老太监平时没什么机会见到东宫,此刻逮着个机会,一心一意地想孝敬讨好一下这位当朝太子爷,奈何微服来这里寻欢作乐,身上也并没带什么能让太子看得上眼的古玩字画一类。
他思忖片刻,灵感一闪,立刻取下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块玉佩,恭恭敬敬递了上去:“平时没有机会孝敬殿下,今儿个……”
楚明轩无意收他的东西,只是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虽然只是一眼,但他还是愣了一下。
那玉确实是好玉,靛青里透着一抹赭红,不过最难得的不是这个,而是那匠人别出心裁,恰恰把那一小点赭红雕成了一朵极微小的蔷薇,这样整块玉佩的形貌便成了一截半青不朽的枯木上乍然开出了一朵极绚烂的花。
可以想见,那玉工无论心思还是手艺,都可称得上是世间少有。
“太子爷看看,可难得吧?”佟公公有些洋洋得意,“奴才晓得太子爷是见惯了好东西的,未必看得上这些小玩意儿——不过这个玉佩虽然说不上金贵,但妙就妙在绝无仅有,这世上不可能有人再雕出第二块来……”
东西是好东西,但是楚明轩并不想收这个老太监的礼,他三言两语地拒绝了之后,招呼上如柏和孟学然就走。
“怎么着?”如柏有点纳闷地察言观色,“你好像不太喜欢那个老公公?”
“见风使舵的东西。”楚明轩言简意赅地说,“遇上高官子弟便恨不得金库银库都奉上,一旦人家失了势又恨不得赶紧跟着踩上一只脚……难道我还要很喜欢他么?”
如柏愣了一下,看着楚明轩在阳光下冰雕一般的侧脸,心中蓦地一动。
她之前一直觉得楚明轩虽然冷冰冰很不近人情,但和她想象中的太子很不一样,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但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有点儿明白了。
楚明轩生在人间极贵的皇家,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然而他似乎离普通的百姓并不遥远,他能从自己的尊荣富贵中抽离出来,去用百姓的视角看待问题,体会普通百姓的喜乐烦忧。
就像佟公公这样对他从来只有谄媚讨好的人,他也会出于对那些被佟公公欺压过的人生出的同情而讨厌他。
如柏看着头顶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洒下来,在心里默默地想——
“太子殿下是个好人啊!”
对太子殿下的好印象还没树立几天,就又悲剧了。
大概半个月后,作为神探的如柏智商上了线,莫名其妙地在和孟学然的交谈里推断出了柳七复给自己那么个整蛊玩偶,似乎是太子殿下授意的结果,当即火冒三丈,直接勇闯太子府。
“阴险!无耻!卑鄙!”敢作敢为的沈如柏小姐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在东宫辱骂太子,辱骂完不说,还赤手空拳地带着自己那张很馋的嘴和很大的胃洗劫了太子府上的厨房。
楚明轩向来不和妇孺计较,此刻也由得如柏去。
就在找了由头吃饱喝足的如柏慢悠悠地转回来,打算敷衍了事地找点说辞和楚明轩重归于好的时候,另一个客人到了。
“小孟,你来晚了!”如柏看着匆匆闯进来的孟学然道,“吃的都被我……”
在大热天里跑出了一头汗的孟学然摆摆手,微微喘了一口气后,低声道:“佟公公死了,案子到了大理寺这儿,上面交代我立刻查出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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