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六章 他们好像都疯了
母亲太爱戏曲了,爱到痴狂的程度。
就好像她的生命里除了戏曲没有别的东西,家庭、丈夫、孩子,在她眼里都是不存在的。
所以当她患上骨质癌症,病痛让她再也跳不起来,她就像疯了那样,在每个白天哭泣,在每个晚上一遍一遍地唱着那出《游园惊梦》。
关上房门,躲在被子里,都无法阻隔那些声音,好不容易睡着了,也会陷入噩梦。梦里,一个穿着戏服的女人在戏台上跳着唱着,跳到全身溃烂都没有停下来,他会蓦地从梦中惊醒,然后进入新一天的折磨。
这样的日子,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父亲到处为母亲寻找治病的办法,散尽钱财,公司不管了,家业不顾了,科学的办法治不了母亲,他就开始迷信,求神拜佛,偏方,古方,只要有一点可能他就没有放弃。
那出《游园惊梦》,讲了一个“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故事,杜丽娘在梦中与柳梦梅相识相恋,醒来后寻不见情郎,抑郁成疾,最终撒手人寰。
杜丽娘痴迷柳梦梅,而他的父亲痴迷他的母亲。
后来有一天,他放学回家,推开门,突然看到母亲又穿上了戏服,在客厅里和父亲一起演着《游龙戏凤》,她腰肢轻柔,唱腔婉转,水袖打得极为漂亮,和父亲相视而笑。
她居然好了,又变回以前那个,一曲动鹿城的名角。
父亲说,他偶然认识了禹城江家的大少爷,江征说,T国有一种药,因为药性霸道,所以没能拿到上市批准,但对治疗母亲的癌症,确有奇效。
父亲信了,买了那种药,那是一种针剂,打进静脉里,没一会儿,母亲就感觉身体轻松了,不痛了,能站起来了,甚至能跳起来了。
好神奇。
药剂昂贵,但没关系,只要母亲能好起来,父亲什么都愿意付出。
可是渐渐的,母亲对药的渴求越来越多,以前一天打一针,现在一天要打七针,而且这个药也开始不管用了,母亲又站不起来了,她又开始哭泣。
父亲找到江征,问他还有没有别的药?江征说有,然后向父亲提出了一个合作。
为了母亲,父亲没有拒绝的余地,从那之后,父亲就多了一个名字,他叫红桃。
神药?
那不是药,那是毒。
能剐人骨血的毒。
母亲开始吃不下饭,形容削瘦,皮肤也开始溃烂,就像他做的那个噩梦,全身开始大面积的腐坏,母亲站不起来,也唱不出来了——她的嗓子也坏了。
就像是失去最后一样精神支柱,母亲疯了,开始用她那像是被砂纸磨过的声音,喊父亲杀了她,杀了她吧。
这就好像一个恶毒的诅咒,笼罩在整个周家。
直到那一天,声音彻底消失了,他感到很奇怪,去了母亲的房间,没有看到她,佣人说,老爷带夫人去戏庄了。
他担心地赶过去,然后就看到,父亲将母亲从高楼推了下去,砰的一声!
霎那间,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父亲回头看到他,掉着眼泪,露出微笑道:“自珩,我们都解脱了……”
《游园惊梦》就是《牡丹亭》。
《牡丹亭》有一句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父亲用死亡的方式,让母亲永远活在他心里,也让母亲永远活在了戏台上。
那时候他还无法理解,死亡怎么能留住一个人?
后来父亲又用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也从戏庄的楼顶跳下,躺在和母亲当初差不多的位置,死得很安详。
他们好像都疯了。
对死亡有一种臣服般的膜拜,好像心跳停止的一刻,他们的灵魂就能在另一个世界永远在一起,所以才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开他。
死亡真的有那么好吗?他真的好奇,他抬起头,看到了温家那个小姑娘,那个叫温稚欢的。
她又来找加音了,她就站在楼梯边,不知道在干什么?
没由来的冲动像雨后墙根下的藤蔓,在心底疯狂生长,他伸出了手,一把将她推下去——
他也疯了。
那一瞬间,他只想知道,死亡真正的含义是什么?什么叫“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等他回过神,女孩已经躺在光洁干净的瓷砖上,后脑一片血迹,他才猛地意识到,他差点杀了她!
他怎么能杀她?!
她不是母亲,他也不是父亲,她是他妹妹的朋友,是会喊他“哥哥”,会在他因为母亲的死,难受到胃里痉挛,冷汗淋漓地蹲在地上喘气,倒了水给他,蹲在他面前,问他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大人来的女孩。
他那濒临崩溃的防线在这一刻又重新筑造起来,他快速跑下楼将她抱起来,着急地大喊:“来人啊!来人啊!”
……
她好像有点摔到脑子了。
对有人推了她的事完全不记得,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喃喃地说:“哥哥,你别哭,我没事的……”
原来他哭了。
万幸的是,送往医院,经过医生检查,她没有伤得很严重,后脑的伤口做了止血,留院观察了两天就能出院。
她出院后,他每天都会去看她,问她怎么样?疼不疼?难不难受?有哪里不舒服?
时欢都说没事,不疼,已经没有感觉。
可他明明觉得,她没有平时那么精神。
她说没事,只是不想他愧疚。
她是这样善良的女孩,他不该伤害她。
他伤了她,他就应该弥补她。
用他的余生。
……
“怎么这么看着我?”
时欢被他那深邃悠远的目光看得都不禁低下头,也看看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对的?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过去……阿稚,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我为什么喜欢《游园惊梦》这出戏?”
很久之前,他就对她说过,“回头告诉你,我为什么喜欢《游园惊梦》”,但到现在还没说。
时欢点头,顺势问:“为什么呢?”
“不只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我还很喜欢它的内核。”周自珩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像流水一样轻柔,“‘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时欢一愣,有些被他眼睛里的情绪吸引进去,想要深究的时候,周自珩就微微一笑,又恢复平时的样子。
“放心,我会招募最专业最厉害的职业经理人,和秋恩阳一起,把温鹿管理好,也会帮你照顾好温董,鹿城不用你操心……你想去哪里,想去做什么,就去吧。”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以后我们两清,你不用再惦记欠我人情的事,再遇到像这次这样的事,也不要再冒险去救我了。”
……
之后周自珩要输液,时欢便回自己的病房。
商秘书扶着周自珩,从轮椅转移到病床上,忍不住问:“少爷,您是怎么想的?”
周自珩语调淡淡:“上次方块不是跟我提,希望我能去T国吗?你答复他,就说我答应了。”
他看着自己受伤的腿,“他骗了我父亲,毁了我母亲,将周氏拖下水,这笔账,我总要跟他算清楚,更不要说,我还得帮阿稚。”
T国,他去。
……
时欢回到病房,看到江何深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手里拿着平板,江南推着她过去:“二少爷。”
江何深抬起头:“去哪儿了?”
时欢道:“隔壁,跟周自珩聊了一下。”
她想自己从轮椅上回到床上,江何深放下平板,直接将她横抱起来,时欢圈着他的脖子,眨眨眼:“你这次居然不生气。”
不生气她冒险去救周自珩,还以为又要吵架了呢。
才这么说,江何深就冷笑一声:“你怎么知道我不生气?只是看你受伤才忍着,等你好了,你看我怎么教训你。”
夏特助和林景舟前后脚进门,夏特助说:“二少爷,二少夫人,我买了一些早餐,你们看着吃点。”
江何深刚好有事要问他:“我让你留人手在鹿城保护时欢,她被宋夫人抓了的事,你完全不知道?”
直到宋夫人给他发照片,他才知道时欢出了什么事,这不应该,夏特助以前没有消息这么不灵通的时候。
林景舟勾着夏特助的肩:“小夏,你最近办事效率不行啊,温只颜出现在江公馆你也不知道,是不是谈恋爱了?这么消极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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