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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人间苦乐


  人间实苦。

  兴亡无常,生灭无常,皆苦,怨憎会,爱别离,皆苦。

  玄黄600年,参郡,金阳县,宣河乡。

  参郡位于白虎高原的边缘,地势平缓,适宜农桑,浊水从高原上曲折而下,在参郡流连徘徊,流连出金阳河谷,徘徊成四条支流,把这里浇灌成全天下最富庶的所在,然后继续澎湃东进。

  清晨,张永三在茅草垛里睁开双眼,噗噗连声的吐出嘴里的草籽,然后静静的享受阳光和空气。

  在张永三心里,参郡的阳光是金线织的,阳光给空气也镀了金,他很珍惜,也很享受。

  虽然每天睡的还是柴房,吃的还是杂糠面糊,但总觉得生活比以前富裕,这也许是以人度己,毕竟宣河是他记事以来,到过最富裕的地方。

  十三岁的张永三已经到过很多地方,但三岁时的冬天,是他和娘流浪的起点。

  三岁时,他还不姓张,他姓马,中土的百姓要五岁才给孩子起大名,还得是家里有读书人会起名,五岁之前,乳名都按出生的年份来叫,他出生在永泰三年,就叫了永三。

  那时,他还住在奎郡襄武城的都尉府里,生活虽难及锦衣玉食,但也远超衣食无忧,嬷妈告诉他,日子过的这么好,都是爹打仗挣回来的。

  他已经记不清爹的样貌,只记得他常年都很忙,家中总有兵丁来往,有时还会来些大官。

  他喜欢那些兵丁,因为兵丁们总会给他带好吃好玩的,肉脯啦,果干啦,还有木马,木剑,绷弓子什么的,但他不喜欢那些大官,大官每次来,爹就要出远门去打仗,而且一走就是数月半年。

  娘也不喜欢那些大官,只要听见门口马车粼粼,娘就会抱着他躲进里屋,坐在角落偷偷的哭。

  有一次,他见娘哭的厉害,就骑着木马,挥着木剑对娘说:

  “娘,等我长大了,就替爹去打仗,这样你就不哭了。”

  娘听他说完,哭的反而更厉害了,边哭还边抢了木剑揍他,揍完把木马木剑都送到柴房烧了,还警告他一辈子不许碰兵刃。

  可能唯一喜欢大官的就是嬷妈了吧,每次送爹走后,嬷妈都是喜上眉梢,晚上哄他入睡时,都会格外温柔的唱起外面孩童为爹编的童谣:

  “马贤谋,夷发愁,赶跑夷人地丰收。马贤战,贼胆寒,多杀贼人百姓安。”

  张永三后来想明白了,娘不喜欢那些大官,因为爹是亲人,亲人恶分离,嬷妈喜欢那些大官,因为她是百姓,百姓喜安宁。

  但爹是个很不称职的亲人,后来他也对不起百姓。

  变故发生的那天傍晚,雪下的很大,积雪遮住了车马的声音,嬷妈正在里屋哼着那些情情爱爱的小调哄他睡觉。

  他记得小调是在府门被撞开的巨响传来时戛然而止的,接着传来的是杂乱的呼喝咒骂,有人大声叫嚷娘的名字,有人高声怒骂爹是叛逆,还有人不住口的说着抄家,族诛之类吓人的话,嬷妈一个劲儿的把他往被子里塞,闷得他喘不过气,后来就只能听见自己的哭声了。

  过了好一阵子,嬷妈摁被子的手松了,他忙不迭的钻了出来,却看见嬷妈的头在地上翻滚,看见屋里下着倾盆的血雨,他的眼珠进了血,睫毛被血糊住,他流不出泪,也忘了怎么哭。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人在恐惧至极的时候是会丢掉本能的。

  他呆呆的站在血雨里,一个浑身是血的绣衣使者把他拎起来,扔进了屋外的囚车。

  囚车好大,里面坐着娘,娘抱着他,一路还塞进了伯伯,叔叔,堂哥,姨娘,婶婶这好些亲戚,还塞进了路边百姓们扔的菜帮子,臭鸡蛋,石头块,娘拼命护住他,他满脸都是血,分不清是嬷妈的血,还是娘的血。

  他和娘进了牢房,第二天清晨,叔叔伯伯们都被带走了,第三天清晨,他和娘也被带走了,经过牢房门口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少年戴着高高的白帽,白色麻衣外套着一件黑袍,袍上用金线绣出虎的形状,虎的身子是白色的绸缎,少年眼眶红肿,声音沙哑的对身旁一个点头哈腰的官儿说:

  “给马家留个后吧,毕竟父王出发去破夷城时,还跟娘夸过马贤是忠臣。”

  因为这句话,他一直很感激少年,所以一直记得他苍白的面孔和红肿的眼眶。

  他没死,娘也没死,他和娘于是又上了囚车,囚车驶过街市,街市还没开始喧嚷,叔伯们的人头静静的挂在几根长竿顶端,面色乌黑的结着霜,立着长竿的雪地上,血迹已凝成了脏兮兮的一片。

  朝廷对娘的处置是,罚没户籍,卖为官奴,对他的处置是,终生免籍,随母为奴,永远没有户籍,他就永远不能姓马了,谁买了娘,他就跟谁姓。

  也许因为爹是叛贼,主人家总被嚼舌根,也许因为自己年幼,不能干活拖累了娘,十年以来,他们在各家都待不长,然后就被卖到中土各地。

  他住过沿海参狄杂处的翼郡蛇村,住过紧挨青龙禁地的避龙城,住过触龙山腰常年积雪的阳雉县,只是再没回到西部边陲的奎郡。

  十年里,他已经忘了很多地方,因为大部分地方看起来都一样,穷人都一样衣不蔽体,富人都一样奢侈浮华,主人都一样对他们非打即骂。

  一个月前,他和娘从毕郡屏山县的侯主簿家被卖到了宣河,买娘的人是张铁匠,张铁匠给当地的都尉送一批镔铁箭头,货送到时看上了娘,镔铁箭头没收钱,把娘和他带走了,张铁匠告诉他,你小子以后就叫张永三了。

  张铁匠是个鳏夫,大概是太久没碰女人,所以看起来像个好人,一路上走了半个月,他没像之前的主人家那样,过夜的时候把张永三捆在大车上,张铁匠和娘住客栈的卧房,加钱让张永三睡旁边的牛棚马厩。

  已进了参郡境内的一天晚上,张永三睡客栈马厩,有客人半夜住店,伙计进马厩拴马,把他吵醒了,张永三想等伙计走了再睡,那匹烈马又不停的喘粗气尥蹶子。

  实在睡不着,张永三轻手轻脚的走出了马厩后门,这客栈建在金阳河谷中央地带的一处高岗上,时值初春,气候渐暖,野旷天低,风清月明,张永三顿时感到天地广阔,恨不得偷出那匹烈马,就此来一个亡命天涯,但仔细想想还是作罢,马太大他骑不上去,再说他也舍不得娘,于是张永三决定偷另一样东西,偷听。

  他走到张铁匠和娘睡的房间外面,把耳朵贴在木板墙上,他们果然没睡,他听见张铁匠在胡吹神侃。

  “秀娘啊,你说你一个大户人家的闺女,落到这般田地也真是命数不好,不过呢,你嫁给我老张也不亏。”

  “只要你待永三好,教我做牛做马又如何,哪有什么亏不亏的。”

  听到娘这番话,张永三一阵鼻酸,捂住了嘴没哭出来。

  “那一定好,一定好,别看我张成九现在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家祖上也是名门,我太太太爷爷,给少禹那老家伙打过灵兵,还打了三把,一枪一剑一刀。”

  噗,娘打了张铁匠一巴掌。

  “嘘,那可是大参开国武帝,小声些。”

  张铁匠的声音反而又提了一些。

  “就是要骂他少禹老贼,我宣河张家祖传就会熔灵煅灵之术,他老家伙让我太太太爷爷打完灵兵,把他给杀了,把我家那口煅灵炉也给缴了,不骂他骂谁?老杀才,生儿子没**儿!”

  张铁匠骂到这里,顿了一顿,估计自己也觉得不对了,参朝诸先帝寿数都高,和帝还活了104岁,怕是没**儿活不了这么久。

  “嘿嘿嘿,笑了就好,别愁眉苦脸的。”

  大概是娘被逗乐了,张铁匠也尴尬的干笑了几声,然后接着胡侃。

  “为啥我要大老远的去毕郡送箭头啊?这老家伙亏着心,我张家是名门,杀了我家有功之人,天下人都骂他,他给骂怕了,要留个好名声,打了我家一大棒子,赏了我家一根萝卜。白虎州内所有的铁箭,都交给我老张家做了,所以你娘俩跟着我啊,不会吃亏的,县里有多少女人,都想跟我来着...”

  娘不想听铁匠将要展开的话题,打断了他。

  “我儿时先生倒跟我讲过武帝诛天下三家灵师的事情,没想到你竟是张氏后人,这真是...那要有这煅灵炉,你也能熔灵煅灵?”

  “那我也不会啊,这都赖少禹这老家伙,煅灵炉是我太太太爷爷的太爷爷打的,我太太太爷爷为什么会被杀,就是因为我家家传有一本金书秘术.....”

  张铁匠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说到秘术之时,已是几不可闻。

  “唉,可惜少禹这老家伙,没得到这金书秘术,就颁下个祖训,我们三家人,都禁止识字念书,发现我们识字,就要杀头,有人敢教我们的,也要杀头!”

  “不怕,我往后偷偷教你。”

  “唉,真不敢学真不敢学,识字这事儿,藏不住的,不说了不说了...睡觉。”

  张铁匠和娘是睡了,张永三却突然兴头大起。

  他随娘为奴,被卖给过公子王孙,被卖给过富商巨贾,也被卖给过员外小吏,听过不少的故事,娘教他识文断字时,也口传心授了许多古书前事,灵师家族的故事他简直烂熟于胸。

  天下有五家灵师,张田魏归南宫,张氏熔灵锻兵,田氏织灵制甲,魏氏附灵于魂,归氏酿灵入酒,南宫驯灵助人。

  “参武帝夺天下时,张氏,田氏,南宫氏皆自微末追随武帝,魏氏和归氏初襄助柳郡王杨羿,杨羿灭后,张田南宫皆得封乡侯,魏归二氏也弃暗投明,后武帝得位,收五氏人祖时即传家之金书秘术,魏归畏惧,献书武帝,得封县侯高位,三家自恃功高,不肯献书,反被夺爵为民,后被诛杀,朝中谤议汹汹,武帝惧,遍赏三家后人,然爵位终未复。”

  张永三默背了一遍史书,他自幼流离,能看书的机会极少,娘为了逼他练这“过目不忘,闻言能颂”的本事,不知打断了多少藤条。

  他自诩博闻强志,但这不让三家后代识字之事,却是闻所未闻。

  有趣有趣,早受娘教诲,要得学问,最紧要的莫过于“谦和恭谨,见贤思齐”八个字。

  龙灵为天下至古,灵师乃通古至贤,如今见了至贤,至贤竟是个白丁。

  但不得思齐又如何,既得知金书秘术本非虚妄,那凭他的本事只需翻上一翻…

  张永三深吸一口清朗的空气,顿感如饮甘霖,困意陡消。

  从此刻起,他开始觉得参郡真是一块黄金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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