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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可怜的孩子


很快,陆续有乡亲过来了,我张罗着点烟倒水。

这个家也没有茶叶,只能用大碗装白开水。

赶牛车的刘老汉也来了,看到炕上的楚爷后,红了眼睛说:“这老叽霸灯,秋天下棋输了我五块钱还没给呢!”

另一个老汉也说:“还有我的两块钱,最可气的是,他把我兜里钢镚都偷走了……”

“嗯呐,还有王寡妇晾院儿里的裤衩子!”

“……”

众人七嘴八舌,看似每个人都在骂他,可又透着伤心和不舍。

听着你一句他一句,我渐渐勾勒出楚爷这些年在村子里的形象,看来他过的挺开心,和村里这些老人也相处的很好。

虽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甚至常常开一些过分的玩笑,但并没谁真反感他。

老钱头端盆进来,一边给他擦脸一边叹气道:“怪不得你这两天总叨咕,说想干儿子了,闹了半天……哎!”

一个多小时后,唐大脑袋回来了,坐着一辆半截子小货车,车厢里拉着一副棺材和一些衣物、花圈和纸钱。

先生给老爷子换好衣服,我帮着众人一起动手,把装戴整齐的楚爷抬进棺材,又挪到了院子里。

东北这个季节,外面就是个天然大冰柜,并不需要往医院太平间送。

院子里,已经有人支了挑杆。

北风一吹,长长一串纸钱哗哗作响。

东屋搭了灵堂,楚爷一张照片都没有,牌位孤零零的,上面写着:恩师楚大才之灵位。

前面摆放了一些馒头,香烟袅袅。

直到半夜,人才陆续离开,我和扎花店老板约好后天早上的行程,又定了一辆大客车。

韩甸没有火葬场,要到双城堡火化。

人都走了,我俩守着灵堂。

唐大脑袋有些木然,想想也不奇怪,毕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

我安慰他:“这老头有福,一点罪没遭,挺好……”

我说的是实话,老话讲: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一行难得善终,老头活到84岁,又是无疾而终,已是不易!

想到七十三八十四,不由有些惭愧,自己还曾经拿这个调侃过大脑袋。

真是臭嘴,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盯着燃烧的香头,语调平淡,“实话实说,有时我骂他早点儿死,也是半真半假。”

“长这么大了,我最远就到过省城,不敢走远了!”

“折磨了我这么多年,早就够了。”

“可这老不死的真蹬了腿儿,心里又空落落的难受……”

“14岁时,我练[踩鞋]就足足练了一年,放我出去,只能在双城堡干些[二仙传道]的买卖……”

“又用了三年,才[一佛出世],整整五年,才混到了[童子引路]的份上……”

他说的,是过去老荣门五个买卖里[高买]的行话。

所谓[高买],指得是出入各种高级场所的高级扒手,银行、珠宝店,大户人家,黑白钱都赚。

现在没这么叫的了,他们被分成了两类。

入室盗窃的归类为[飞活],而街头行窃的属于[趟活]。

[二仙传道],其实就是现在的[换手],因为一开始还没资格做[下手]。

[一佛出世],意思就是可以干[下手]的活了。

[童子引路],说的是具有了一定的行业经验,可以给人望风踩盘子,不用亲自动手,即可享受胜利“果实”了。

我搂住了他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这么大年纪了,这是喜丧!”

“是呀,”他说:“喜丧,我自由了!”

这一夜,我俩说了好多。

这是我这些年从来没有过的经历。

自从那年二丫病死在我怀里,我没再交过朋友。

这货很奇怪,有时让人烦的要命,可有时又觉得很亲切。

第三天清晨。

起灵时,白事先生大喊:“本家大爷,请盆儿了!”

唐大脑袋跪在灵车前,用力摔碎了孝子盆。

啪!

纸灰扬起,飘出去好远。

他遵守了老荣门的规矩,喊了九年的爹,更是披麻戴孝,亲手摔下了孝子盆。

半截子车拉着棺材,我和唐大脑袋都套了两件棉大衣,缩坐在车厢里。

他挑着幡,我拿了根棍儿,棍儿上串了好多纸大钱儿。

乡亲们都坐大客车,跟在灵车后面。

过路口或者小桥时,唐大脑袋喊:“爹,过桥了!”

我便洒出几张纸钱。

火化过程很顺利,回来途中,在韩甸一家饭店吃的白宴,也让乡亲们暖和暖和。

开席前我让唐大脑袋讲几句,他说不会,也就算了。

抱着廉价的骨灰盒,我们又回到了前三家子,乡亲们也都各回各家。

一场丧事,这就办完了!

进屋后,唐大脑袋把骨灰盒放在了东屋火炕上,说:“就放这儿吧,等开春以后,就洒松花江里……”

我并没有提醒过他,没想到他还记得楚爷临死前这句话,有心了!

望着狼藉一片的家,他沉声说:“这家,就算没了!”

我暗自叹息。

我俩坐在了炕沿上,点着了烟。

他说:“哥,让你破费了!”

我摆了摆手,“一共也没花多少钱,对了……”

我又拿出早就查好的560块钱,递给他说:“把这个给老钱头,咱别欠人家的。”

掐着钱,他开始掉起了眼泪。

在火葬场他没哭,这时候没外人了,终于哭了出来。

想想也不奇怪,认识楚爷的时候,他才14岁,还是个懵懂少年。

磕磕绊绊在一起这么多年,要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

我没安慰他,痛痛快快哭一场,不是坏事。

哭着哭着,他说:“这个世界上,我就剩一个亲人了,还改了嫁……”

我知道,他说的是他老婶,不由也是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

“哥,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亲哥,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听到这句话,我差点没蹦起来,连连摆手:

“不用,不用,你不用是我的人,一共才花了6285块钱,想着还我就行……”

没用!

我怎么说都没用!

这块“泡泡糖”算是彻底黏上我了。

晚上九点,我俩下了双城堡到雪城最后一班大客。

这货棉大衣上还戴着孝,一声不吭地跟在我屁股后面,我快他就快,我慢他就慢。

我停住了脚。

“你说你挺大个人了,能不能别像小孩儿似的?”

“我咋了?”他眨着无辜的小眼神。

“咱自己玩儿自己的行不?你说你死气白咧地跟着我嘎哈呀?”

他又开始摇脑袋,“我说过了,以后我就是你的……”

“打住!”我连忙拦住他,“欠我的钱慢慢还,实在还不起我不要了行不?送你了,你快别跟着我了……”

我说的口干舌燥,啥效果都没有。

前面是公交站,我有了主意。

正好一趟公交过来了,就在关门的瞬间,我“嗖”的一下窜上了车。

终于把他甩掉了。

没高兴多久,当我走进北十四道街,远远就见我铺子门口蹲着个人影,黑乎乎挺大个脑袋……

我艹!

我彻底无奈了,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赖的!

我边走边琢磨,怎么才能甩掉这货。

这时,两盏大灯在我身后亮起,我往一旁让道,唐大脑袋站了起来,兴高采烈地喊:“哥——”

我郁闷了,你说这货,怎么就没有个眉眼高低呢?

看不出来人家烦他吗?

一辆车从我身边滑过,我停住了脚。

竟然是辆橘黄色的宝马Z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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