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端午(6)
我一惊,连忙站起身来。李才人被夏侯明当众拂了面子,十分尴尬,杵在原地手足无措。
皇后一挥手令李才人退下。夏侯明又拧着眉头,对我道:“怎么,俪容华是要躲懒么?”
我忙跪下请罪,心道:夏侯明啊夏侯明,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你这是和我杠上了,专门和我过不去!
人家李才人准备充足的舞曲,你不肯欣赏,却要来捉我的丑!
我没法子,自然不能承认自己躲懒,只能硬着头皮上。我思量了许久,想着古琴这东西我较为熟悉,虽然也弹得七荤八素,但好歹比琵琶笛子强。
其实,我有今日的丑态,只能怪我自己——虽然在家里是没有师傅,可进了宫,梨园的那些女师傅们都是要听从主子的吩咐,只要我一个口谕,就会有人巴巴地上门来教我琴乐。可我一不想搏宠,二生性懒惰,我遂每日大吃大喝,四体不勤,从不干陶冶诗书或醉心琴乐的事。
而且我即便是要出丑,我也没有得到教训——我一心想的是把这一劫混过去,而不是日后勤加练习。
唉,本性如此。
宫人们已经从后殿随意找了一架七弦琴给我抬上来。我依着前头两位的例子,先说一句“献丑”才坐下。皇帝皇后与嫔妃们都等着看,他们却不知,我是真的要献丑啊。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这才把手指按在琴弦上。恩,弹什么好呢,就《阳关三叠》吧,那曲子是最简单的,一共四句,重复三次,承接转折也没有一丝艰难的地方。
我破釜沉舟,终于开始弹了。第一句的末尾有颤音,因为我连最基本的揉弦与颤音都不会,所以都省了;第二句,该死是高一个八度的,天,怎么弹来着……
我找不着高八度的音了!我的天……
于是满殿的嫔妃们,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听我弹完一句后,下一句胡乱地拨弄,混过去之后,再下一句弹了一半,又找不着音,停了片刻找着了,又开始接着弹……
天啊,我觉得,这简直是宫廷里出现过的最难听的古琴曲!而且是出现在端午的夜宴上!
我为什么要自作聪明呢?以为阳关三叠很简单,随意就能糊弄过去?琴乐这东西最需要下苦功,我一个门外汉,我怎么能想出弹古琴的主意来……
还不如去外头摘一片柳叶来吹!至少我小时候闲着没事就玩柳梢,还能把一首“桃花开”完完整整地吹下来。
我弹完曲子站起来时,殿内人都楞楞地,大气不出一声。
皇后最为贤德温和,方才她大赞了娴容华,后来文盈盈的萧曲平平淡淡,她也极力称赞,给文盈盈面子。可是,如今她看到站在面前的我,面上的神情是说不出的诡异,恩,就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她是实在想不出什么词来给我面子了。
其余的嫔妃显然也处在震惊中。没有人嘲笑我,因为不需要嘲笑,我已经烂到骨子里了。
突然,夏侯明一下子从龙驾上站了起来。他双手抬起,响亮地击掌三声,之后大声道:“好!俪容华的琴曲精妙绝伦……”
我差点一屁股跌在地上。而坐席上的文盈盈也差点吧一口甜酒喷出来。
半晌之后,众妃才回过神来,想起来要附和皇帝。众人演戏的本事都很不错,皆一一地赞扬我,说方才的曲子多么好听,多么令人叹服。
没有人敢提出异议,皇帝说出来的话肯定是对的。懿妃与娴容华面色极不好看,却也要跟着旁人一块儿称赞我。
甚至有人说出了“余音绕梁”这个词。
天啊,我的天啊!为什么在这个宫里头,总会发生许多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呢!
为什么夏侯明是个这么不正常的人!
我无奈,众人都认定我的琴音精妙,我也只能这么认为。我朝夏侯明行礼,谢他的夸赞。
夏侯明甚为欣喜。他扫视一眼众妃,与皇后道:“时候不早了,今儿的夜宴便散了吧。”
时候的确不早了,都快到宫门下钥的时间了。我原本就盘算着这个,觉得最多四位嫔妃献艺之后,这筵席就要散,我便能脱身。可半路杀出来一个夏侯明,又将我的计划全盘打落。
此时夏侯明说要散了,排在我之后的李才人等都大为失望。
皇后遣了奴才去传龙撵凤撵至大宫门外。之后,我与众人一并起身跪下,恭送皇帝与皇后。
然而我方跪下去,就被人大力拽起,是夏侯明走到我身旁时伸手把我提起来了。
嫔妃们都在高呼万岁,我惊慌之下,只能定定地瞪着夏侯明,而后立即错开他的目光。夏侯明对我一笑,一手挽着我的臂膀道:“今日不必呈绿头牌了,朕招幸俪容华就好。”
方才众人听他大赞我的琴曲,已经十分惊愕;此时又见他要携了我回去,惊愕就更甚了。
难道他忘记了方才出众的娴容华么?那样气势磅礴的行书,那样精妙的对仗,他怎么能……
怎么能弃了娴容华而选择我?
今日懿妃提携娴容华,自是要令她搏宠,而她也竭尽全力。可最后……最后却丝毫入不了皇上的眼睛。
夏侯明最后竟然抓着我走出了交泰殿!
懿妃与娴容华的苦心全部都白费了。我随着皇帝走在前面,并不敢回头去看她们二人的神色。
唉,我真的不是想要与你们相争啊!我也料不到,夏侯明这个人会这么古怪,这么荒唐!
尽管我不情愿,懿妃与娴容华也不情愿,但我最终仍是被皇帝抓进了龙驾里头。
我百般推辞,说自己身份低微,不可与帝王同辇。我已经惹了娴容华不快,我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坐着龙驾去乾清宫。
可是夏侯明认准了的事,岂是我能够违逆的。他盯着我,我看到他眼睛里头有冷笑的玩味。
是了!他在说,“你是否还想提却辇之德?”。
我自然不敢提。遂我只能老老实实地坐着。
乾清宫的寝殿,依旧是我第一日进来时的样子。刺目的明黄与朱红颜色,厚重的帷幔,一层又一层的殿宇。
我由司寝的嬷嬷伺候着沐浴、梳妆。我塞给嬷嬷一块拇指肚大小的赤金粽子,求她遣宫人去寻我的丫鬟,要她们准备好衣物来此等候我。
司寝嬷嬷笑着应了我的吩咐。
我很快就被送进寝殿。这一回夏侯明并没有等待我,有宫女对我道皇上在前头,要我等候。
“皇上在前头”,意思是皇帝在寝宫前面的书房里。书房是乾清宫最重要的地方,帝王批阅奏折,召臣子议政,都要在那里。
自然,宫女们不会告诉我皇上在干什么,后宫不得干政。我猜测着,他能干什么呢?若一般的帝王只能是批折子,或有臣子求见;但夏侯明……
我觉得他一定不是在干正事。端午的深夜里召见臣子,那这帝王是勤政到一定程度了。夏侯明怎么可能勤政。
他天生懒惰散漫,连上朝时都常常迟到或干脆不早朝,且他曾还为了贞妃耽搁政事,置天下人与不顾。
其实,夏侯明这个皇帝,在大周子民的口中是没什么赞誉的——他十分平庸,对于政事从来都是听取臣子的意见,自己既无政治手腕也无治国的才干。司徒将军说一句“对匈奴发兵十万”,他说一句“准奏!”。吏部尚书赵大人说一句“增加五品以下官员的俸禄”,他说一句:“好!”。当年我父亲在的时候也是辅政大臣,父亲说一句“黄河决口,建议减免淮北郡的赋税”,夏侯明就跟着一句“爱卿所言甚是!”
……
所以,夏侯明实在是无英明可言。还好大周是盛世,平民百姓能够吃饱饭就觉得满足,遂对皇帝也不会太讨厌。
唯一被百姓津津乐道的传闻,便是那位贞妃。夏侯明最荒唐的地方就是荒唐在贞妃身上,贞妃亦时常被百姓暗中称为红颜祸水,都道幸好早早地逝去,否则还不知怎么蛊惑君心。我听了这话就只觉得生气,明明是夏侯明一个人昏庸,众人却偏偏赖在女子的身上。
我端坐在龙床的床尾,不敢乱动。我现在已经习惯,夏侯明一向对我不感兴趣,每次都只装装样子,连碰都不会碰我一下。遂我对侍寝一事的恐惧也渐渐地少了许多。
我在这儿候了片刻,夏侯明就由内监服侍着进来了。他遣退了下人,命我来伺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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