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 89 章
庞府打开四方大门,拿出所有家藏美酒佳肴招待前来观礼的江湖豪客,仍是远远不够,又紧急派人满城去搜罗食肆酒肆,连厨子和当垆卖酒的胡姬都一并聘来招待客人。
室内当然装不下,庭院中也人满为患,只是观赏过如此荡气回肠一场激战,群豪已经意不在酒,所有人都在打听红衣少女的情报。
她到底是谁?跟残阳七绝什么关系?为什么佩戴着陈师古的鱼肠剑?为什么修习江湖中少见的军阵功夫?
不少人猜测她是残阳院新的首领,但是他们根本不肯承认。因为陈师古几十年一贯的邪谬做派,众门徒在外名声不怎么好,武林中人向来将他们当做一帮晦气的邪魔外道。
只是这红衣少女不仅青春貌美,更兼武德充沛,让人一眼望去就心生好感,在她映衬托扶之下,残阳院那伙丧门星看起来都顺眼多了。
还有一些人暗地里对那句“颠覆大唐、祸乱天下”心存疑虑,然而上一个当众质问的门派已经被全员歼灭,此时就算心痒难搔,也不敢再碰上去找死。
宝珠坐在庞良骥为同门师兄弟准备的花厅贵宾席上,一边是霍七郎,一边是小十三。围过来敬酒的江湖客源源不绝,比上次亲迎路上向韦训敬酒的人更多,特别是一些年轻侠客,为一睹芳容,红着脸站在她旁边几乎拔不动腿。
宝珠仍然对那句大逆不道的言语耿耿于怀,可周围人多耳杂,不方便打听,只能耐心等着回去客栈询问韦训。
霍七郎一会儿为她挡酒一会儿赶人,忙个不亦乐乎;十三郎完成师门指令,终于能回到宝珠身边,开心到满脸放光;老四邱任从内宅出来,搓着胳膊对众人说:“新娘子醒了,无甚大碍。两个人跪在一处又哭又笑,肉麻得我看不下去了。”
中原群豪接到的邀请是参加庞良骥的婚礼和退隐仪式,此时误会已解,纷纷拿出贺礼,五花八门在庭院中堆成一座小山。
拓跋三娘忽然问:“你们都准备礼物了么?”
残阳院众人要么低头喝酒,要么东张西望,没人吱声。丧事见得多,喜事谁也没参加过,这样一团祥和的热闹气氛,人人都有些不自在。
拓跋三娘沉吟片刻,以极低的声音道:“不如我们凑个份子,把活埋新娘那一门给根除了,免得日后作妖,就当作是送给老六的贺礼吧。”
余人听过没有异议,默认应下了,神色如常继续饮酒。他们任谁单独出手都能办了这事,但既然为了凑份子,那每个人都得插上一脚不得偷懒。
宝珠身边闹哄哄的围满了敬酒的人,并没听到旁边那桌的交流。她酒量一般,喝了几杯渐渐上脸,其余都是霍七郎帮忙挡了。直到庞家怕搅扰这位最重要的贵宾,好言好语把其余宾客请出去,将花厅围上栅栏。
前日婚礼被罗刹鸟破坏,拜堂之礼没有完成,时间刚至黄昏,正是补办的好时机,庞良骥拉着萧苒的手,两人在中原群豪面前再次行礼,饮下合卺酒。
写满小抄的象牙笏板早已不知丢在哪里,青庐也毁了,这一回没有催妆、却扇等等复杂流程,行的是江湖上简约豪迈的俗礼,宾朋满座一起喝顿大酒,热热闹闹把事办了。
群豪向一对历经磨难的新人送上婚礼贺词:“二女牙牙学语,五男雁雁成行,荣连九族,禄载千箱,扣头神佛,门户吉昌。”这五男二女,便是祝贺他们以后子孙繁衍,世人普遍认为最吉利的数字。
残阳院诸人谁也没凑过去,远远地袖手旁观。无论如何,观看人结婚总比看人出殡的心情要愉快。
回到座上,十三郎忽然对宝珠说:“我知道为什么六师兄会被师父革出师门了。”
宝珠一愣,心里疑惑他从哪里知道当年诵书之事,问:“为什么?”
十三郎道:“六师兄是残阳院最特别的,他有家人。我们其他人就算被赶出师门,也无家可归,谁都举办不了这样热闹的婚礼。师父他……他可能就是讨厌六师兄这一点吧。”
宝珠瞥了一眼残阳院诸人,也觉得他们的气质与这种喜事格格不入。可听说早被赶出师门的师弟结婚,虽未受邀,他们还是不约而同地悄悄来看上一眼,个中心思,实在复杂。小沙弥佛心至纯,或许触及了些许真相。
霍七郎笑着向宝珠说:“小光头说得没错,我们这种刀口舔血的人是结不了婚的。下回要是你做新娘,记得请老七当傧相。男傧女傧都行,我不收钱,保你顺顺利利地出嫁。”
宝珠一时无语,片刻后才说:“我是不会出嫁的,我将来要出家。”
这句话撂下,霍七郎“哈?”了一声,旁边那桌顿时没了动静,全都竖起耳朵。霍七指着十三郎光秃秃的脑袋:“像这样?!”
宝珠嫌弃地摇头:“头发当然一点儿不能动,我要出家当女冠。”
霍七郎摸了摸鼻子,看十三郎没什么惊讶神色,某人也愣着没出声,似乎是已经听过她说过类似言论了。
“不是……你这样天赐的美人,这么年轻就决定要断情绝爱?”
宝珠多喝了几杯,又被群豪盛赞捧到天上,很有些上头,便痛快地解释道:“我没说要断情绝爱。萧小娘失踪时,我说过有七八成把握是她前夫家动手,那是大理寺积年旧案提供的数字。其实考察年轻女子亡故原因,凶杀只是极其微小的一部分。
以户部销户的数据为准,因产而亡才是育龄女子死亡的首要原因,二十人就有一人死于难产或是褥祸。你听见刚才大家祝贺新人的贺词了,祝他们生“五男二女”,假如要实现这件“吉祥”预言,萧苒今后要掷七次生死骰,全部累加起来,可比死于夫家之手的风险要高太多了。
而且这危险不分皇亲贵胄还是寒门白身,阎罗收人一视同仁,就算当年观音婢长孙皇后、永泰公主、淮阳公主、唐安公主、和政公主也不免因此亡故。我阿娘她……”
宝珠顿了顿,终究是咽下了这句话。亲眼见最爱的人流尽鲜血,其阴影远超任何厉鬼妖魔带来的恐惧。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下那个心魔,才会叫大理寺和户部给她推算各种数字,只为了说服自己那是一件人间最常见的意外。
“与此相反,无论是比丘尼还是女冠,出家女子的寿命比出嫁女长得多,平均接近两倍,这很难说这是漫天神佛保佑的结果。总之,我是不会冒生育风险出嫁的,出家当个女冠,照样能和亲朋好友联系,也免受来自夫家的生命威胁,潇洒自在,长命百岁。”
不仅如此,以玄宗朝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为例,出家后与帝王保持良好关系,受封户、享食邑,地位更加稳固。她们筑观京师,高朋满座,有二三蓝颜知己、四五裙下之臣,乃是皇家特权。当然,这个理由就不能公开说了。
宝珠一口气讲完缘由,自觉有理有据,聪明至极,骄傲地自饮一杯。
周围竖着耳朵听的人都在努力消化她这段话的海量信息,霍七郎半晌不语,突然说:“那什么,我也认识几个出家人朋友,超越友谊关系那种……”
许抱真阴着脸呵了一声,只想回手再给她脸上劈一道。
霍七郎面不改色,继续道:“总之,出家人如果不断情绝爱,那也免不了会……咳咳……会上产床的。”
宝珠愣了,道:“那怎么会?有后嗣必然要缔结婚约关系,就算妾室和外室,律令中也一概算作有约。要不然庞良骥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力气结婚?”
听她侃侃而谈这一大段话,霍七郎终于发觉其中有个违和的点,她立刻抓住,问:“所以,你是觉得没有正式婚约关系,情人之间就不会生育了吗?”
宝珠自信满满地点头:“当然,哪本书也没有讲过这种怪事。”
一句话胜负已定,霍七郎嘴角大大扬起,回身朝支着耳朵偷听的同门们伸出手,摊开掌心索要钱财,笑道:“愿赌服输,这证据可让大家心服口服吗?”
众人都听明白了,这小姑娘一套套的大道理,全是纸上谈兵,其实根本不知道导致生育的男女之事到底是什么。她既然懵懂无知,那小鬼的童子身必然是稳如泰山。
赢了赌注的邱任笑裂了嘴角,输钱的许抱真和拓跋三娘沉着脸,唯有罗头陀置身事外,心想幸好赌约隐秘,那人就藏身附近,也不知道这些人在赌什么。
拓跋三娘觉得这一天哪儿都不顺心,窝火憋气喝了会儿闷酒,忽然灵机一动,扬起灿烂笑容,捏着嗓子对宝珠说:“喂,你养过狸奴吗?”
宝珠一愣,不知她这一问是何意思。
拓跋三娘笑意盈盈,意味深长地说:“狸奴性野,就算给了好处把他关在屋里,哪怕窗户留一条缝,他也能逃出来撒野。”
宝珠酒兴渐退,迟疑道:“你是说……”
回想刚才庞良骥带新娘来花厅敬酒时,竟然没有询问跟他关系最深厚的韦训在哪里,这本来就令人起疑。拓跋三娘的暗示已经昭然若揭,宝珠疑心重重地站了起来。
伴随着她的醒悟,众人只见视线余光中,一道青影急匆匆翻墙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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