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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第 177 章


此时金波榭中江湖豪客们云集,其中不乏曾受邀参加庞良骥婚礼之人,亲眼见过韦训身穿傧相服接亲的景象。彼时那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撒钱抬旗技惊四方,观者无不称奇。岂料短短一个多月,竟落魄潦倒至斯,叫人不敢相认了。

        然而残阳院那四个目中无人的狂徒主动起身相迎,这小叫花子必是首席青衫客无疑。

        韦训旁若无人落座之后,慧觉长老刚要打招呼,他却抢先一步,微微抱拳,向四周拱了一拱,言简意赅地道:“今日承蒙诸位帮派首领盛情相邀,韦大却来晚了,实在惭愧。时间紧迫,不多作虚文缛礼了。”

        说完这句,他横臂一扫,将面前案几上的碗碟悉数推落下去,丁零当啷撒了一地。随后将那只脏兮兮胀鼓鼓的皮袋放在上面。

        “残阳院自关中远道来洛阳谋生,于情于理,应当一一拜会各位当地宿耆。今日恰逢这难得的机会,韦某特地带了些薄礼,还望诸位首领笑纳。”

        他一边说着,一边松开了扎在皮囊口的细绳。

        白驼寺三长老和紫阳真人坐在旁边,只觉一股极其浓重的血腥气从那皮袋中飘了出来,几人皆是一惊,暗自思忖:残阳院门人向来乖戾,难道今日他竟取了谁的项上人头?

        韦训却仿若未觉,手探入皮囊内掏了掏,取出厚厚几叠长条形厚纸片,随意递给身边的慧觉。那纸片上面沾染着皮袋内的血渍,慧觉眉头微皱,本不欲接,然而目光不经意间一扫,却瞥见纸片上的字迹竟是用刻刀书写而成的梵文,再仔细打量,那纸片并非寻常纸质,而是一种质地坚韧的树叶裁剪而成。

        “贝叶经!”三长老同时惊呼出声。慧觉知晓这经书是从佛教发源地天竺传来的珍品,不敢怠慢,连忙恭恭敬敬双手托了过来。

        因为天竺并无造纸工艺,当地僧人习惯将佛经抄写于这种特殊的贝多罗树叶之上。东汉佛教传入中原时,也是通过这种叶片经书记载经典。只是岁月悠悠,其间历经数百年战乱,当时最原始的贝叶经早已散失殆尽,罕有留存于世者。

        三位老僧心绪激荡,仔细辨识上面梵文,认出是最早传入中原的《四十二章经》孤品,不由得又是一阵惊叹。慧定长老再也按捺不住,急忙问道:“敢问青衫客,这宝物从何而来?”

        韦训神色平静,爽利地回答:“禅武院,一尊胡僧的塑像体内。”

        此话一出,三长老原本惊喜交加的神情瞬间凝固,继而转为深深的惊疑忌惮。

        禅武院乃是白驼寺僧人习武修行之所,平日有上百名武僧居住其中,寺内最为精锐的高手尽集于此。而摄众心尊者迦叶摩腾就是最早以白骆驼载着贝叶经从天竺来到中土的高僧之一,作为白驼寺创始人,他的泥塑雕像一直被供奉在禅武院佛殿上。

        自东汉以来,白驼寺历经无数战乱,倘若之前的僧人为防宝物毁于战火,将贝叶经藏于迦叶摩腾塑像之内,倒也合乎情理。只是一个外人要瞒过数百名武僧的耳目,从塑像内取出经书,简直难于登天,令人难以置信。

        这几卷贝叶经乍看是厚礼,可细细想来,却更是一种高调至极的威慑。

        祸事之起源,源于观音垂泪异象。

        了结申德贤之后,韦训逐一查验长秋寺那尊观音像在内的所有佛像,却没有发现任何机关。他联想到断尘师太与祖庭的关系,扬鞭驱马赶去洛阳郊外白驼寺,潜入寺内搜寻。人没有找到,却意外在一尊雕像内发现了被藏匿的贝叶经。

        韦训虽不认得梵文,但见这经书材质特殊,又被如此隐秘收藏,也能推测出此物不是凡品,便公然拿到金波榭展示,是有意为之。

        旁人见此情形,皆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而残阳院诸人见到三长老脸上古怪神情,心中大约猜出那经书来历,纷纷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陈师古病逝后,韦训年纪尚轻,还称不上无敌于天下。但此人的蜃楼步已练得出神入化,论潜踪匿影的侠盗功夫,堪称举世无双。即便是戒备森严的皇宫大内,亦能来去无踪,如入无人之境,何况区区一座寺庙?江湖有言贼不走空,找不到人,顺手取些别的东西,不过是举手之劳。

        韦训向三长老送上贝叶经后,又面无表情地转向紫阳真人,道:“老君山距离洛阳城二百多里,真人向来超然不群,这一次却不辞劳苦,特地赶来城中,想必另有要事。恕韦某急着寻人,仓促之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见面礼。不如改天由许二亲自前去老君山登门拜访,以表歉意。”

        这番话看似谦逊有礼,实则另有深意。洞真子在江湖上向来以阴狠无情著称,昔日他看上西岳华山的地盘,竟以比武之名将山上西华宗门人赶走,硬生生强占了人家的门庭。青衫客一句轻描淡写的“登门拜访”,其实不怀好意。

        许抱真听闻此言,微微垂下眼睑,嘴角泛起一丝心怀叵测的笑容。他自关中来到洛阳,本就意在寻找一处洞天福地落脚,如今想来,老君山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紫阳真人面色愈发阴沉,高声道:“那贫道便恭候洞真子许掌门大驾光临了。”

        韦训仿若未闻,继续往那皮袋中掏去。这回,他掏出一片小小的白色物事,扣在手中,如袖箭般往嵩阳书院掌门周子安的方向弹了出去。周子安亦是成名已久的行家,动作极快,反手便将其接住,但觉此物震得手指发麻。托在掌心里一瞧,竟然只是一块叠成方胜的纸片。

        周子安心下茫然,将纸片展开,发现是一张药方。他皱着眉头,疑惑地问道:“这是何物?”

        韦训淡淡地道:“这是送给周掌门的见面礼,是令媛产后调理的方子。”

        周子安的独生女儿周淑英嫁与伊阙门的门主魏向荣,一个月前刚刚诞下婴孩,魏向荣喜得贵子大摆宴席,在场的俗家门派都曾接到过请帖。虽说生子是喜事,妇人产育却是内务私事,这张调理药方必然是从魏向荣的内宅偷盗而来。

        此话一出,周子安与魏向荣翁婿二人齐齐站起,满脸怒色地瞪视着韦训。魏向荣更是怒不可遏,大声喝道:“你身为江湖成名的侠客,竟然窥视我夫人的寝室?!”

        韦训面色如常,丝毫不以为意:“如果不是无意间听到魏门主与你那妾室的一番密谈,我还想不到找去寻找药方。这方子里面有红花、桃仁、水蛭,魏门主的心计可比武艺要狠辣的多。”

        一旁的邱任听见了,不禁“咦”一声,说道:“这可都是活血逐瘀的药材,常人受了外伤可以散瘀,但产后妇人气虚血亏、体质疲弱,吃了这些东西,会导致出血不止啊。”

        韦训微微点头,继续道:“魏门主的目的正是如此。你夜里得意对那妾室说:贱妇仗着她爹是周子安,平日里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真当我魏豹好欺负?这一回正好秋后算账,有她受的。你那妾室急不可待,回道:那方子她已吃了三回,怎么还不死?魏门主安抚道:急什么?这种事得慢慢来,做得太明显容易被人察觉。等她一死,儿子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魏向荣听到自己卧房私语竟被此人一字不落地听了去,又当众在他岳父面前说了出来,顿时惊惧交加,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恼羞成怒地大吼道:“休要胡编乱造!我魏向荣从没说过这种话!那药方必然是假造的!”

        韦训却不看他,只是平静地望向周子安:“周掌门,令媛想必练过功夫,根基仍在,服下虎狼药血流不止,勉强还能扛得住。既然她吃过三副药,病情应该有三次起伏。”

        周子安何尝不知自己女儿产后褥病缠身,苦不堪言。她母亲一直守在魏府照料,周淑英病情每有起伏,便命人快马传信给他,如今已是危在旦夕。魏豹就是魏向容的小名,周子安既然身为大派掌门,自是才识过人,结合女儿婚后抱怨的只言片语,当下猜到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当年两家结亲,为着独生女儿的体面,周子安不仅给了大笔嫁妆,还扶持女婿争夺伊阙门的门主之位。未曾想此人如此寡廉鲜耻,竟做出这样忘恩负义的勾当。他气急攻心,厉声呵斥:“竖子好毒辣的心肠!”接着含愤出掌,直拍向魏向荣。

        魏向荣自然不肯坐以待毙,又不敢当众还击长辈,只得左支右绌,边抵挡边后退。翁婿二人转眼反目成仇,斗在一处。嵩阳书院和伊阙门的门人弟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大堂内又是一团混乱。

        周子安盛怒之下与魏向荣过了十几招,突然想起周围各大帮派的英豪皆在围观自家这等丑事,更觉羞惭气恼,当下强压怒火,猛地挥了挥手,对门下弟子高声道:“走!先去把淑英和孩子带回去!”

        因那一张药方,周子安自觉颜面尽失,但揪出来魏向荣这个阴险小人,挽回女儿一命,两相冲抵,对韦训的行为心境复杂。他既不愿放下身段向其道谢,却也说不上就此结仇,只是回首朝着韦训的方向拱了拱手,便带着门人匆匆离去。

        魏向荣名誉扫地,哪里有脸继续待在金波榭,如丧家之犬般追着岳丈周子安回去,想必要面对一场狂风暴雨般的磨难。

        残阳院行事诡谲,向来被江湖视为邪道,为了寻人不择手段,全然不顾江湖道义,更不在乎声名狼藉。青衫客有这等飞天遁地、潜踪匿影的本事,谁能保证自己行走江湖,从没有一丝污点劣迹呢?

        此时群豪见韦训又伸手探入皮囊,人人心中惴惴,只觉那只毫不起眼的袋子是世上最凶险的武器,生怕下一刻他就会从里面掏出自家的把柄。

        韦训在皮囊内摸索了片刻,抬眼间,恰好看见丐帮团头高泰面沉如水,正看向这边。他似有所悟,自言自语道:“我许久未曾合眼了,脑子发昏,竟忘了高团头的见面礼,袋子里装不下。”

        残阳院诸人饶有兴味,看他这回能拿出什么有趣东西。只见韦训扬手一掌,重击于身旁的木柱上,只听轰的一声闷响,木柱剧烈震动,房梁随之发颤。接着,一根乌黑发亮、五尺有余的棍子,由梁上坠入韦训手中。

        众人凝神细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那棍子竟是丐帮代代相传的信物乌木哨。高泰手下群丐见状,登时一片哗然。而高泰本人早有预料,心中吊着的石头终于沉入深渊。

        这根哨棒意义非凡,是丐帮历代首领从不离身的武器,哪怕睡觉时也会置于卧榻之侧,用心保管。材质乃是极北之地铁木所制,坚不可摧,能与诸般金属兵器相抗。如今竟然被韦训盗走,藏在金波榭的房梁上。

        高泰夜里丢失此物,便知有强敌来袭,他心下了然,若非对方手下留情,只怕自己的首级已装在那皮袋中了。他面色铁青,咬牙切齿地说:“高某学艺不精,今日领教过阁下的手段,甘拜下风。此物从未落入敌手,高某无颜再见丐帮先辈,今既如此,也不必再索回了。”  言罢,眼中满是悲愤。

        韦训淡淡地道:“不要了么?这可是根又长又直的好棍子啊。”

        说着,他持乌木哨在手中随意挥舞几圈,刹那之间,那无法无天、狂气四溢的眼神突然变得温柔如水,似乎是陷入某种回忆。他轻声自语道:“是好棍子,可她使着有些长了,要短些才方便握持。”

        随即拔出腰间鱼肠剑,在众人惊呼声中,手起刀落,嗤的一声,将这件天下第一大派传承百年的宝物砍下两尺。

        高泰眼睁睁看着乌木哨被毁,如遭雷击,双手发颤,脸色变得惨白,仿佛被砍掉了一条胳膊。

        韦训将剩下那三尺乌木再转了两圈,似乎感觉满意了,信手插于腰间,然后将砍下的两尺断木抛给高泰,漫不经心地说:“先师也曾将鱼肠剑从短剑磨成匕首,不妨碍他生前所向披靡。跟那些断手断脚的小孩儿一样,你拿着这一截,权且将就用吧。”

        残阳院诸人曾亲眼目睹过那一幕,至今回想起来,仍觉惋惜。如今再看韦训这乖戾激越、让人难以捉摸的行事做派,恰似当年的陈师古一般,透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癫狂。

        金波榭内众豪客以为高泰受此侮辱,定会暴起发难,谁知这个向来蛮横的老江湖竟然忍气吞声,接住了那二尺断木,未发一言。众人见状,心中揣测他被韦训拿住了什么把柄,如若不服,恐怕会跟魏向荣一样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至此,青衫客已将今日来到金波榭中最大的五个门派逐一挑衅。众人心中雪亮,他为寻回骑驴娘子,除了路程遥远的老君山外,已将洛阳所有叫得出名号的门派全部暗访扫荡一遍。

        韦训凝视金波榭中央的高台,回忆起刚来洛阳时,就在此处和宝珠并肩观看歌舞,何其快活,何其无忧。然而,正是他的傲慢与自负,将她送上了苞藏祸心的巡城宝车。如今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要将她寻回。

        他扬声道:“你们之中大多数人都与此事毫无关系,却约好了聚在一起,想必还有别的目的。陈师古那件‘颠覆大唐,祸乱天下’的遗物,诸位怕是都好奇得很吧。”

        这一回,他没有再向皮囊内摸索,而是将血污的手在身上使劲蹭了蹭,而后由怀中轻手轻脚掏出一只仅有七寸大小的漆盒。那容器极为华美,使用金银平脱工艺,以金箔、银屑、玛瑙、琉璃、砗磲等七宝装饰,熠熠生辉,一眼望去便知绝非民间寻常之物。

        听闻此言,许抱真眉头紧皱,邱任“嗯?”了一声,拓跋三娘嘀咕“又在发什么疯”,罗头陀也停下了手里的筷子。残阳院门徒知道陈师古那惹祸的遗言根本子虚乌有,韦训却又这般当众提起,四人均是莫名其妙。

        犹如被磁石吸引一般,金波榭中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齐刷刷地聚集在这一只小巧玲珑的漆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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