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羊羔
片刻之前陈睦还是一个计算机专业毕业的苏州大车司机,现在她只剩下了一个身份——骗子。
杨糕路费-60。
毕竟是掏心掏肺聊了老半天,结果知道对方嘴里没一句实话,滋味还是很不好受的。以至于把身份证还回来时,杨糕连表情管理都不做了:“给。”
陈睦挠挠耳后,试图找补:“我祖籍在苏州……”
“我刚查了,江苏省会也不是苏州,是南京。”这是真有情绪了,“你就是在耍我。”
得,避无可避,陈睦只能模糊处理:“我也没说是苏州啊,不是你自己说是苏州的吗?你看你之前还嘲笑我不知道张掖,那现在算扯平了好吧?”
但是孩子好像突然变聪明了,没那么好忽悠了:“扯平?这是嘲笑的事扯平了,欺骗的事又怎么算?所以你根本不是学计算机的,你也不是什么大车司机……”
“这不是你先没边界感的吗?谁被打听隐私都不舒服啊。你看为了不让你尴尬我还现编了一堆,不然我就直接拒绝回答了。”
“你这还不如直接拒绝回答呢……”杨糕说到一半忽然又意识到哪里不对,“等会儿,不是你先打听我隐私的吗?是你先问我是哪里人,还问我和家里吵架的事……”
陈睦一摊手:“我也没让你必须说实话啊。”
气死,气死,这个世界太污浊了。
不过杨糕也算扳回一局,至少通过她的身份证得知她叫“陈睦”,是浙江杭州人。
这带来了丰富的信息,但他现在暂时不想多说什么,单纯地沉浸在了对“性本善”的怀疑当中。
而陈睦已经半抱着臂打了报警电话,声音人五人六的:“对对,就是从橡皮山往茶卡方向的那条路上,路东边……没有的,没有人员伤亡……对,因为那段路属于无人区,我就把驾驶员带上了……哦我不是驾驶员——来来来,驾驶员接电话。”
杨糕本来还惆怅着,一听说警察要找自己,一下子紧张上了。
看得出他有点不想接,但人还没反应过来,手机就已经塞到了他手里,他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啊,喂……对,是我开的,但我不是故意的,当时我开着开着闻到有味道,我怕伤着人才开下去的,然后……不不不,我不是车主,这是我爸的车……登记汽车报废?好的好的,我之后让我爸去登记……名字吗?我、我叫杨糕,木易杨,糕点的糕,身份证号是……”
听到他说自己叫“羊羔”的时候陈睦一愣,还以为他是把艺名或者小名说出来了,没想到还真有叫这名字的。
她往自己引擎盖上一坐,抬头看着这小子打电话。
还挺反差的,这么大个个子,也不是什么乖巧孩子,偏偏叫个“杨糕”。
但随着陈睦越看越久,却又隐约觉得这名字一点儿没毛病——人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不就是说这个不知者无畏的傻劲儿吗?没见过世间险恶,一切行动以真善美为主导,也算是个天真烂漫的小羊羔。
正这么想着,那边电话就打完了。
手机还回陈睦手上,上面都有手汗了。她一边揣手机,一边把视线一收:“至于吗,紧张成这样?”
杨糕倒知道她盯着自己看了老半天,但这对他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姐,你知道汽车怎么登记报废吗?”
陈睦还真知道:“带上材料去你们当地的回收报废厂业务部填单子。”
“什、什么部?”
“回收报废厂,业务部。”
“带什么材料?”
“那么多我哪记得。”陈睦给他个白眼,“你刚刚电话里怎么不问?”
“我……”杨糕也不知道怎么回这话,原来这是可以问的吗?
他走开两步,又走回来,很忙的样子:“那我现在应该……”
“你应该给你爸打电话,让你爸去处理,你又不是车主你能干嘛?”
“可是是我把车搞坏的啊,我得把事情解决吧……”杨糕又走了一个来回,“而且我爸也没烧过车啊,他知道怎么登记报废吗?”
“你爸可能不知道怎么登记报废,但他知道怎么查、怎么问。”看他这么紧张,陈睦反倒把语气放缓了,“你怕什么啊,你又没犯法,怎么跟警察打完电话就跟个逃犯似的。”
“你才逃犯呢!”这话说得太真实,杨糕忙不迭地反驳回去,脸也随之红了。
他试图挽尊:“我不是怕,我就是觉得自己……做错事了。”
“做错什么事?你说炸车啊?”
“嗯……”
“这算什么做错?”陈睦失笑,“这不是碰上交通事故了吗?你自己没事就是最大的成功了。”
杨糕却还绕在里面:“但是毕竟是弄坏一辆车,还被警察找了……”
……这是怎么个脑回路呢?
陈睦试图跟他掰扯:“那马路上天天有汽车剐蹭,每一起都有交警管的,难道这些都是犯错吗?”
“剐蹭和炸车还是不太一样吧……”
“那我也炸过车,我怎么就没觉得自己有错呢。”
“啊?你怎么也炸过……”
陈睦凌空丢了瓶矿泉水给他,打断施法:“赶紧的吧,该打什么电话赶紧打,别在这磨磨唧唧的。这世上没那么多错可犯,警察也不是你们班班主任。”
“你……”杨糕被挤兑得想还嘴,但心里又知道这话本质上是安慰他,于是一种又气愤又宽慰的复杂情绪在他年轻的身体里交织。
怎么会有这种人,安慰人都安慰得这么难听。
他幽怨地看了陈睦一眼,到底还是先把这口气咽下了——该说不说,陈睦的话确实让他鼓起了跟家里打个电话的勇气。
他看着通讯录里“爸爸”的字样,做了几次深呼吸。
然后手指头一拐,手机往耳朵边一放:“喂,表姐,有个事麻烦你帮我转告一下我爸哦……”
太费劲了,陈睦也忍不住去想自己有没有经历过这么可悲的年纪。
结论是有的。
那时候看见天高,自己却羽翼未丰,可人们不是都说“天高任鸟飞”吗?于是就怀疑,自己是那个没用的“笨鸟”。
现在想想,那个阶段也挺窒息的,那种对挣脱束缚、掌控自己人生的渴望,和现在这种对重振旗鼓、寻求人生意义的探寻,也不知道哪个更难熬一点。
打完这通电话,杨糕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乎心态放松了不少。
毕竟表姐也没有责怪他什么,只是反复确认他有没有受伤。
于是手机一揣,终于又是那副故作可靠的样子了:“嗯……可以了,要不我们现在进去?”
陈睦点头:“好啊。”
“嗯嗯,那我拿一下相机。”杨糕说着去车上翻背包,把一款入门级微单挂在了脖子上,顺手还给自己扣上一顶牛皮帽子。
还真有点摄影师的样子了。
从车上爬下来见陈睦还没动,他略一迟疑,忍不住问道:“你就穿这身拍吗?”
陈睦也低头看了一眼——运动防晒衣加工装裤,不挺好的嘛:“就这样吧,我其他衣服差不多也就这个风格。”
杨糕是信的。
这一路上他也看得出陈睦这人个人风格强得出奇,虽然这边穿白色连衣裙更出片,但陈睦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愿意为了拍一个景点专程换一套衣服的人。
这就十分考验摄影师的功底——就是甭管她穿的啥,得让她能跟景色融到一起去。
“知道了,那我们先坐摆渡车到湖边,然后我再来确定一下怎么拍。”杨糕说着率先往摆渡车站点走去。
上一次过来他没有拉到任何一个客人,这一次回来他自带了一个客人。
虽然是为了换算成蹭车费用,但这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杨糕人生中的第一次客片。
他一定要把她拍美咯。
兜兜转转终于来到青海湖边,陈睦的第一反应是,还挺冷的。
炽烈的太阳也不耽误风大,吹来清冽的湖水味道,也吹来湖上的冷意。摆渡车在这样的风里驶过一段柏油路,路中间不是黄线也不是白线,而是粉、黄、蓝三种颜色的长实线,看上去颇有童趣。
还在车上杨糕就已经开始了,陈睦本身还在看风景,听到相机的声音才回过头来,在杨糕的取景框里比了个剪刀手。
pose略显普通,但既然客人喜欢就有她喜欢的道理,杨糕还是积极地按下快门捕捉下来。
然后陈睦就继续扭头看湖了,看上去对拍照的事情兴致缺缺。
这反倒让杨糕压力减轻不少,似乎客人这边是糊弄着也能过关的,主要是看他能不能过了自己这关。
他不停变换角度,看着取景框里的侧颜。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开始仔细观察陈睦的长相——
头发半长不短,能扎能散,倒是很有发挥空间;眉毛浓密偏粗,这也是为什么这张脸看起来一点都不和善;眼睛不小,但是单,仔细一看还有点小内双,这种眼睛杨糕不会贴双眼皮贴;高颧骨高鼻子,侧脸比正脸好看;嘴唇薄但颜色深,嘴角略微向下,乍一看像个严肃的外交官。
就是,哪哪都写着,老娘不好惹。
杨糕这就有思路了:“姐。”
“嗯?”
“我觉得你适合拍硬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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