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羊毛人》中部《我叫小老》
那天下午,生产队在给麦子上肥回来,“拉瓜”赶到我身边,“亮堂,走,到我家给你看样东西。”
“我要家去洗澡呢。”
“要不了几分钟,看看,你就走,行不?”
“管它什么好东西,我看都是白看!”
“不白看,你要看上了,我也给你做一副。”
我也是好奇,就去看了。
“拉瓜”将粪箕和扁担扔在门口,往屋里冲,他姆姆看见了,边捡边骂:“你个水胖子,急得好死去啊?一担粪箕好几块钱呢。” 他姆姆不是在骂儿子,像在骂仇人。
“拉瓜”姆姆瞅了我一眼,没有问我,我也就少了礼节。
“怎么样?”“拉瓜”简直是从堂心跳到门外,“你看,这是我做的羽毛球拍!”
我一看,“拉瓜”还真有两下子:他从小石山砍回生竹,开篾、打滑,将四尺长的青箩条趁着在稻草火上薰嫩的时候,迅速朝内弯成一个粉筛大小的圆圈,余下的两头合在一起有小两尺长,用细麻绳一圈压一圈地绑上,正好是手柄连着杆子,外形粗笨些但也是球拍的样子。最见他聪明又显他愚笨的是,他将烧红的铁丝对着圆圈的青篾条烫穿成一个个小眼,尔后将织渔网的蓝色尼龙线横竖编织了一个又一个蚕豆大小的方格子……
“你真能!”这是我由衷地赞叹。
“还有呢?”“拉瓜”露出的一块癞皮在放光,“你再看看这个!”
他还做了一个“羽毛球”,一看知道是用做键子的技巧,不过他将十来根带管的鸡毛剪齐,用针线连成筒子形,最后将一头撮起来用“芳草”牙膏皮裹死,另一头同时张开喇叭状……
“能打么?”我问。
“试试不就晓得了?” “拉瓜”递过我一只“拍子”。“我发球,你接着!”
只见“拉瓜”左手将“球”对上一抛,右手一“拍子”呼过来,我正要去接球——我毕竟在队屋的场上打过几回,有次还将小椒打输了——只见到一片鸡毛在眼前飞……“拉瓜”的“羽毛球”散架了,鸡毛掉在了地上,球头却粘在网格里扯不下。
“我操!”“拉瓜”蹲到地上,“狗日的这么不经打!”
我本想挖苦他两句,可这时身上真的痒了,便搁下一句“你耍吧,我要回家洗澡”,走了!
第二天下午,在没有“扁头”叫我的情况下,我早早地来到了队屋,将“拉瓜”的羽毛球梦想细细地说了说,“扁头”不敢在闻敏面前说丑话,但粗话还是有的:“‘拉瓜’跟他大大一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他能做个羽毛球出来,狗都能犁田。”
“他造他的,你打你的。”小椒不以为然。
没有想到闻敏认真起来了,她说她想去看看“拉瓜”做的“羽毛球拍”和“羽毛球”,“扁头”又咋呼着要打几局,话也有了结尾。至于她后来看没有看,我不知道。
“扁头”不怕“犁别耳”,反倒“犁别耳”还有些怕他,在生产时他经常接“犁别耳”的话并且处处下倒刺,既使直接挑“犁别耳”,他都不理,社员们听得出话风、看得到场景。工分在“犁别耳”手上划,说哪个都不好。所以“犁别耳”反对学校羽毛球运动教育,丝毫没有影响以我们四人为主力的那个春夏之季的“老鸦洲羽毛球锦标赛”。“扁头”每次打球,喊得队屋上的青瓦都吱吱响。洲上有人讲他的心真大,自己的老子还关在牛栏圈里,他却天天快乐得赛神仙。
我也承认有羽毛球的日子,是我在老鸦洲上的快活时光。但这个时光很快白驹过隙,如江水、似流星,一去不返。
老鸦洲人为地制造了一个奇耻大辱,差一丝丝直接将我送进了棺材板,甚至我都看到了奈何桥的形状、听到了奈何桥的水声……是小椒用友情将我捆绑回来、是“土墩子”用真心将我召唤回来。
生命的大恩,我只能用生命报答。
那天,看不出要出事的样子。出伏才两三天,便分了早晚的凉。午时,不晓得哪个在我窗子边上喊,下午到小石山下的上洲村稻床上倒芝麻。我有个糊口的工分就行,多少都是那回事,既然有人我喊了,我得去,芝麻也是望天收的活儿。
天,不是燥人的天;我,也不是操事的人。事,还就真的那么无头无尾、呼天抢地地出了。
我去时带个只箥箕。像倒芝麻的活儿,都是按量计工分。与他们打平活儿,有人嫌我慢占了便宜。于是,我都做多少计多少,多点少点无所谓,只要不落话给人就好。
我到操场上时,已有七八个妇女了。不晓得是哪个女人,还说我戴着墨镜不像倒芝麻的,像是指挥打仗的将军。我后来气糊涂了,应该是“大卵子”姆姆见我过去,指着一小片立前的芝麻杆,“那是一点白的,你倒去吧!”
我一五一十地倒起芝麻,中间还用手指粘了几粒在嘴里咂了咂,今年雨水和太阳都好,芝麻油性大,香得沾了喉管。
我用竹杆,看似轻轻其实使着暗劲在敲打一小捆又一小捆芝麻杆,我不想让一粒熟透的芝麻蹦出箥箕外成了浪费。我每敲打完四小捆,便将它们头对头地顶着树起来支稳着,让太阳再去将半熟的晒透,以便下次又来倒。大约两个时辰,我这片白芝麻全倒光了,箥箕里堆得满满的、高高的,像座小雪山。我看到“雪山”上的“垃圾”,便蹲下来去拣捡芝麻叶的碎片。这时,四个影子过来了,我以为她们是来看看我倒好了没有或者来帮帮我,我立起来从墨镜里看到面前的两个妇女都抿抿嘴,仿佛渴着要喝水。她们几个,我都面熟,但哪家对哪家,对不上号,只有一个包着红方巾的女的好像是年前带着肚子快马加鞭地从下洲村嫁过来的、当天晚上生了伢“双喜临门”。
“我倒完了!”我说,应该有点笑容。
“倒完了好,” “双喜临门”的妇女指指小石山脚下堆的几堆早稻草,说,“我们到那边讲点事,有照不?”
“那有什么不照的?”我在前边走,她们在后头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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