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羊毛人》上部《你是羊毛人》

“天狗是孙悟空，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小椒每次都希望你帮助她。

“天狗吧……”你的手放下了劲，敲盆的声音小得只有你们仨才能听到，像个和尚，“突”地用力一敲，“天狗是神！”

“毛主席盖章！”“扁头”高兴起来，“亮堂讲得太对了，天狗是长着像狗模样的神，西游记里有很多神都是畜生模样，他们要是一变起来，那神力无边。”

“我又不是问亮堂的。”小椒嘟起了嘴。

“你到天安门上去问毛主席，他也会告诉你天狗是神。”“扁头”从你手里抢过竹棍，“别扯子，天狗马上就要把月亮吃光了。”

“砰砰砰……”“扁头”用力敲打着。

天，猛地暗了下来，一个圆溜溜的完完整整的大月亮被那个叫天狗的畜生这么三口两口地吃了。不远处的村里子，掀起了新一轮“敲锣打鼓”。

你突然想起棉桃堆旁边的一把铁锨，便拿过来不停里住石滚上拍打，震得你的虎口第二天拎不起猪食桶。

好一会儿不见天狗吐月亮，小椒要走，“没有月亮，该吃不是还吃，该睡不是还睡？大不了给亮堂少点方便，城里都有电灯了，到时候洲上跟城里一样到处都安有电灯，要月亮做么事？”

“电灯就是按照月亮做的！”“扁头”把脸盆扣到头上，一晃一晃地，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果不其然，“咣——当——”他才走几步，脸盆掉到地上，又滚回来撞到石滚上。

“也不怪你姆姆把骂你当歌唱，”小椒在黑地里说，“败家子的样子。”

“扁头”“哈哈”地笑着去捡脸盆，天似乎亮了一下，他抬起头，  “亮堂，你们看，天狗开始吐月亮了！”

“是的，是的！”你也兴奋起来，“小椒你看。”

“肯定是我刚才的脸盆摔下来那一声响，被天狗听见了。”“扁头”老滋老味地样子，“哎，你个天狗，吓住了吧！快点，把月亮吐出来，吓不死你！狗东西！”

“扁头”和小椒陪着你等天狗将月亮全吐出来才回家，跛子伯是在大稻场边上遇上他俩的。

第二天早晨，棉桃堆塌下一个坑，出纳过来估了估，应该是满满一大腰篮的量。你想，不会是天狗吐完月亮实在饿不住，下来偷吃了吧？

日子已经爬过了荒年，恶事却一件又一件地生出来，偷棉桃都不算出奇出格的，下洲村一家猪圈里三只百十斤的肥猪被人悄无声息地赶走了，上江下来歇在池州轮船的铁锚被人扛走船顺水到了芜湖才发觉，说得更邪乎的是九华山脚下有个四十岁的妇女在家睡得好好的第二天却躺在二十多里外的土地庙里醒来……难道死了多年的“六叶子”吕舟根又回来了？

跛子伯认下一腰篮子棉桃的工分，一天十分的八个工。

跛子伯在这轮的偷风中死去。他的死，让整个乌鸦洲不敢大声说话——他是被雷劈死的。

雷公长着一双火眼金晴，凡他劈死的人都会在背上写有被劈死的理由——老辈人都这么传。有的还有鼻子有眼地说谁谁待老人恶被劈了“不孝子孙”。跛子伯在收殓时，你细看了经常给他抓痒的后背，除腰眼里有一个黑痣外，其他地方指甲大的一块皮都没有破。要是雷公劈字，肯定比“毛主席盖章”的深。

跛子伯是在大队牛栏圈后边那棵大枫香树下被雷劈死的。雷是响在下半夜，全洲人都听到了。钱大发还在床上对周九月说“这雷肯定劈着什么邪物了？你不看这些天鬼鸟叫得人心跟被揪了一样”之类的话。很多人都被这声雷从梦中吓醒了，你也一样。

“土墩子”派人来叫你时，你正在抹桌子，想着早上就着昨晚的剩饭加上几片菜叶子做顿菜粥吃。来人是民兵营长，他说“你快跟我去看看你跛子伯吧”，你这才知道跛子伯不在房里睡觉。平时一般都是你将锅里水烧开了，他才会拎着裤子从屋里直接去了茅坑。

你是在民兵营长后头一路小跑着来到大枫香树下，当时牛栏圈的前后全是人，你一来大家都给你让了路。在老鸦洲，打小你学会了给别人让路，不堵你都是个好，谁会给你让路？除非跛子伯。在隔大约三两个人的地方，你看到了跛子伯半躺在枫香树的根上，他的头好像被谁点了一把火又没有扑火一样，焦黑焦黑的。

你骨头好比被哪个抽走了一样，猛地扑倒在地上，“伯！伯！……你带着我一起吧？伯！……”你的双手和双膝抓爬着稀烂的泥土，就这么短一句是“伯”、长一句是“你带着我一起吧？”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在场的哪个听着不落泪？你哭“死”了过去。

你醒来时，不清楚是被那个有力的胳膊框着。跛子伯已经躺在了被翻过来的竹床上，正要往家抬着呢。

——“富海人不赖啊，雷公是不是劈错了人？枫香树下会不会有蛇精？”

——“只有死错的人，哪有打错的雷？老跛子这命，下头、下头被砍了，上头、上头被劈了，前生肯定作多了恶，一头不头。”

——“他死也就死了，家里还有个半拉子人怎样办呢？”

——“这也是怪事。雷又不是一下子打下来的，跛子见雨都不回，他倒底在牛栏圈后边干什么呢？”

……

你跪在跛子伯面前给他烧上路钱的时候，泪跟水库的闸门，开了关不上，成线地往下拉，你有打算去找“土墩子”，你想告诉他跛子伯是因公而死的，你不能让全洲上人这样无缘无故地猜疑跛子伯，但当你爬起身子时，又决定不去了——你觉得你是到了该拿主见的时候了，毕竟跛子伯硬挺挺地躺在了那里。你也觉得你的决定会得到跛子伯的理解，尽管你去给“土墩子”说了，可能会给跛子伯带来如当初抗击“大刀会”般的荣耀。可跛子伯的仇谁来报？“土墩子”知道缘由至多把公安请来，要是公安还跟抓割稻贼一样抓不到偷粪贼呢？那跛子伯不就白白地被雷劈了？你不干！

跛子伯是为保护大队的牛粪而死。

那时，老鸦洲生产大队已增至十二条水牛，连续几天，清早去开栏圈，里面没有一滴牛粪。跛子伯在一个晚饭的桌子上对你说有人在偷大队的牛粪。一担粪十个工分，顶一个劳力做一天事呢。当天晚上，跛子伯去了牛栏圈蹲守，尽管没有抓到他想要抓的小偷，但有人偷牛粪是铁板钉钉的事了——第二天早上，他看到八个牛栏圈里有了十一泡比乌纱帽还要大的牛粪墩子。

小偷仿佛是鬼鸟猫头鹰，能看见跛子伯似的，一天之后是两天，两天之后是三天，十天半个月，应该是第二十三天，跛子伯守住了生产大队的牛粪，却没有守住自己的命，还落得个雷打头。

你特恨那个偷粪的小偷，他同时也偷走了你的日子。那时候你才十四岁，骨头没有长硬还有些毛软。如果说你姆姆走，是一种苦，可那有跛子伯接着，很多苦流到了他的身子。跛子伯的死带来的苦，是实实在在的苦，真是黄连上刷满了胆汁，一个你背着、两着你挑着。将跛子伯送到江北的坟山后，你的白天从晚上开始，你整宿整宿地瞪着大眼在老鸦洲上巡弋，你停止了猫头鹰的叫声，你要一个又一个的完完整整的夜晚去抓到那个偷粪的贼。

——内容来自【咪咕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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