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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羊毛人》中部《我叫小老》


“咬笔帽子”在引导“犁别耳”,“不要讲这些家务事,你要往大处揭发他的罪行。”

“有!”“犁别耳”从家里的长凳子上跳了起来,他忘记那头正坐着“咬笔帽子”。“咬笔帽子”哪知道他突然跳起来,一时翘翻倒地,板凳又正好拍在他的左脸上,红了半边。“犁别耳”慌忙拉起“咬笔帽子”,拍了他身上的土灰,“走,我带你去代销店。”

“犁别耳”在前边小跑着,“咬笔帽子”在后边跟着,他不时回头再等等他,路上遇到好几个人,问和不问他们都不吱声,充其量点点头。

路边的几棵树,仿佛很累,在大把大把地卸着身上的叶子。入冬有些日子了,风却没有来,阴地方干冷得很。我晚上出门,那冷从裤筒底下往裆里钻,犹如长着手一样乱抓。

他俩兴许走得快,冷只能抓了他们的鼻子,“犁别耳”的鼻涕在扯着挂面,老长。

“干部,你看!”“犁别耳”一直称“咬笔帽子”为“干部”,他指着代销店东墙的两行红字,“不是我一人讲了算,全村人都能作证,就是前年种五季的时候,我在犁油菜沟嘛,很多人在这里照彩色照片,生产大队长赵宏兵‘土墩子”在这里公开攻击领袖……”

“请捡重点讲,他怎么攻击的?”“咬笔帽子”对“犁别耳”绕圈子讲话有些不耐烦了。

“犁别耳”对着墙、移了移步子,学着“土墩子”的样子,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墙,说:“你们‘天天在这两行鸟字下照什么照?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他就是这么讲的,干部,这两行字是什么字?是领袖万岁的标语呀,怎么在他嘴里就成‘鸟字’,这不是大罪么?”

“算算,这太算了!”“咬笔帽子”左嘴角应着“犁别耳”,右嘴角激动地问,“这标语是你们大队长写的么?”

“是他在公社学校请人来写的。”“犁别耳”看“咬笔帽子”对他讲的“鸟话”不太在心,倒是两眼一刻不停地盯着两行标语。

“你知不知道那人写的时候,大队长在不在?”

“在!那人用粉笔在写框子,他用红漆朝里边描。”

“这标语是你们大队长谋划并直接参与写的,能不能这么讲?”

“完全能!”

“好了,难怪他不革命,他不仅思想上有罪,而且早有了行动。”

“那不是写不下去么?”

“不对!这是别有用心。”

“对对对,我那个不要脸老婆的表哥,之前到我家来好吃好喝地供着,我要是讲他什么不对劲,就讲我讲的那是‘毛’。难怪‘土墩子’帮他讲话了。”

“好了,你回去接着生产,伟大的革命最终靠的还是我们贫下中农。请允许我代表江边公社革委会对你何志得同志揭发赵宏兵同志,不对,他已经不算同志了,对揭发赵宏兵表示感谢!将来我会给你请功的。”

“犁别耳”穿着他老婆去年给他纳的两块瓦棉鞋在地上搓着,脸皮子有些发烧,他从来没有这么听过“干部”们如此正规地对他讲过如此方方正正的话。

“咬笔帽子”走了,雄赳赳地走了;又来了,气昴昴地来了。来时带来了两队人,一队人连个招呼也没有跟“叶经理”打,直接上到墙壁,将两行标语扒皮似的一扒到底,接着又泥墙打粉,补上两行与之前一字不差的标语,上短下长。我怎么看,没有之前工整。

一队人直接进了“扁头”家,这次“咬笔帽子”跟在后头,前边四个人像电影里武工队成员。他们进来时,“土墩子”坐在平常人少时吃饭的小桌子上,就着一碟砂盐炒黄豆在咪酒——后来,“扁头”姆姆见管不了他的嘴,也就不管了,“喝死拉倒!”——见家里来了客,“土墩子”很有礼节地从火球上放下两只才暖和起来的脚,正要张口问话时,头起四个人回头看看“咬笔帽子”脸,见他点了头,饿狼扑食似的将“土墩子”摁倒,双手板到背后,用麻绳五花大绑起来。听讲,“土墩子”一声不吭,似乎早有预备。要不是火球滚到后门又“嗵”地砸了门板,在披厦屋里热猪食的“扁头”姆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待“扁头”姆姆追到屋前的稻场上时,一队人都上了去渡口的大路了。沿路多少有些遇上的和前来围观的不知其故的人,只有在代销店上,“咬笔帽子”对出来的“叶经理”说“赵宏兵有罪!”

我们老鸦洲当了二十九年生产队大队长的本家叔叔赵宏兵、外号“土墩子”有了罪。

“全老鸦洲人、全江心公社、全秋浦县、全中国有罪,我大大都不是!”“扁头”在我屋里大声叫着,“这个‘犁别耳’,老子非敲碎他不可。我大大对他不薄呀,一年通头工分给他记得足足,他家一个接着一个破事,哪桩不是我大大给作的主?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们跟‘拉瓜’也要一刀两断……”

“‘拉瓜’是‘拉瓜’,他大大是他大大……”我说。

“一个倭瓜的种子结不了葫芦。”“扁头”说,“我到公社打听了,他们在批斗我大大呢!我大大就是硬,绝不承认自己有罪。”“扁头”在我面前仍然将闻敏喊成“她”。

“扁头”姆姆天天在哭,屋里屋外哭、田间地头哭,一副无抓无挠的样子。我有次见到她,两只眼红得如灯笼一般,我说:“大娘,你莫急。叔是好人,至多只是写错了一行字,认个错会没有事的,你要担心着身体,一大家子还要吃要喝呢?”我打小喊她“大娘”,喊小椒姆姆“小娘”。

“别人不晓得,你伢子心里明着呢,能不晓得你叔什么人?他骨头化了能锻成犁头,他没有错,打死不认的。”“扁头”姆姆又流下眼泪,“你叔要是有个灾星,我也不活了!”

我不会劝人,一个劲叫她放心就是了。

——内容来自【咪咕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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