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羊毛人》上部《你是羊毛人》
“滚一边去呀!男伢讲话女伢少插嘴。”你头一回看“扁头”这么对小椒用凶相说话。他笔直铁硬地站到你面前,“我带你入伙,你门不能出、仗不能打,我图什么?好不容易,跛子伯逮上了猫头鹰,眼看着它就顺服了,在这放屁把门的眼上,你放了?吱都不吱一声,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头子?你能得不行了!……”
“我看它快要饿死了,才……”你怏怏地说。
“才什么才?它死了没有?死了没有!?”“扁头”越说越来气,“你个孬儿巴哄的,被只鸟逗得跟傻屌一样,你饿死,它也饿不死,它是在装死。它不飞了?跟好人一样地飞了!你就在屋里呆着吧,以后别跟着我,反正没什么屌用……毛主席盖章!”
“扁头”气鼓鼓地走了,没有拉着小椒。
“强子哥上午课间操时还在王立德面前吹我们有了一只鹰,现在鹰飞了他能不气?”小椒拍了一下你的胳膊,“不要紧,他不带你一伙,我带。他要再不愿意,我不跟他了,长大也不跟。”
“他都‘毛主席盖章’了!”你断定“扁头”不带你了,你也承认自己“没屌用”,所以你不大后悔放走那只猫头鹰。
“他那‘毛主席盖章’的话,我能用橡皮给它擦了。”你发现小椒的辫子很粗,编到连枷里秋天打黄豆一定实成。
跛子伯在乘凉的时候,听你说放了走猫头鹰,他说放了也好,一只鬼鸟天天在家叫,瘆得慌。你辩驳说,它叫得挺好听的。跛子伯没有再作声。
跛子伯平时看似对你粗声粗气,其实从把你抱进家的那一刻,他一直把心提在嗓子眼里,他一个没有成婚的大男人给你去讨奶,你想想他怎么去张这个口?七拐八弯地在下洲村找个养伢的妇女才答应给点奶,却不愿让你对着嘴去吃,她说好怕你吃的奶头再让他家的伢子吃了也成了你咋办?每回得挤在杯子里,回来后他还得用热水烫温了喂你。好不容易把那白黑不分的日子熬过来,你能硬硬地走路了,洲上的调皮伢子在你屋前屋外唱:“西边的山上出太阳,谁家的母鸡下鸭蛋,呀呀呀,还更新鲜的,有个伢子长着小老样。”跛子伯只得去撵那些伢子,有时会撵到人家家里,甚至还与大人毛了脸。等到了你能吃能喝,又遇到了三年大饥荒,恨不得人要吃人……你的哪一口饭、哪一步路、哪一晚觉,不是他睁大着眼珠子盯着?别的伢子磕一下长得快、摔一下长得高,谁晓得你磕磕摔摔会出什么事?家就这么个家,好吃的没有,好穿的没有。跛子伯在洲上是有横着走的资本,可他毕竟也只是半大个人。这年月,他能给一点稀稠,不耽误你长肉长骨头,是天大的善事了。跛子伯也试着让你跟“扁头”一样去上学。去了才三天,老师将你送了回来。伢子们欺负你不大紧,你能忍,还有老师管着。可你看着黑板上的字就流泪;白花花的书本,你得看两字歇三个字……怎么养你?怎么将你养大成人? 跛子伯仿佛在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在过河,探一步,走一步。
“喔喔,喔喔,喔喔……”那只猫头鹰在你家屋前屋后叫着,天天不断。起先跛子伯以为它是来报复你家的,谁曾想有一天你在窗台上看到了三只大大的死田鼠,从此三两天你就能炒一盘田鼠肉给跛子伯下酒。关于猫头鹰和死田鼠,跛子伯没有对外说,你也没有,甚至包括“扁头”和小椒。你们要是说吃鬼鸟送来的东西,洲上人还不晓得怎么嚼你家的舌根子。
从此,猫头鹰的“喔喔”声一天不落地在你家屋前屋后叫着,村子里开始有人在传你家会不会出什么事。跛子伯知道,那只猫头鹰再也没有在你家上空叫过,发出“喔喔”声的是你。你只要想它,“喔喔”两声,那只猫头鹰就会飞到你窗前的泡桐树上,无论春夏秋冬、雨雪风霜。
小椒真是厉害,“扁头”的“毛主席盖章”的话,她说擦就擦了。也就四天时间,“扁头”和小椒跟从来没有出现过那只猫头鹰一样,来到你家。你抓了一把炒黄豆给他们吃了。黄豆是炒着给跛子伯下酒的,上半年的梅雨天和下半年的雨雪,跛子伯下体的刀疤没有“叶经理”代销店里的酒顶着绝对没命。一年村里分下的那点黄豆,还有在沙地里开荒种点花生,你当金子一样地留着,从来不舍得吃一粒,凭这一点,跛子伯没有白养你。这把黄豆是前天特意留下的,准备哪个晚上到操场上去堵“扁头”,求他还仍然带着你一伙。不想,他们竟这么快来了。小椒擦了“扁头”的“毛主席盖章”的话,一点没有影响 “扁头”在你心中的威信。
“扁头”将黄豆一粒粒数数分了两堆,多一粒的那堆给了小椒,小椒从自己堆里拨了五粒给了“扁头”。
“小小树,没好高,身上挂了千把刀。”小椒细细地在嚼着一粒黄豆,唱了黄豆歌,她的小嘴一下香了起来,“亮堂!强子哥讲得好,你也要识字。到时候,我们要是把船再搞大些,也带上你。”
你笑了。“别的不讲,我这眼要是看不到灯塔,还不把船往礁石上撞啦?”
“我想好了,”“扁头”一把将剩下的黄豆蒙进了嘴里——他是狗窝里放不住剩馒头的家伙——他口齿有些不清地说,“我白天搞,你夜里搞,不就行了?”
“毛主席会看我呀!?”你什么时候都是又信又不信的样子。
“我们是去看毛主席,又不是毛主席看我们?毛主席在天安门上,那么高,看我们不跟看蚂蚁一样啦?”小椒说得振振有词,“到时候你也戴一顶解放军帽子。”
“我们老师讲得耳朵生茧了:读千里路,行万卷书……”“扁头”的派头又上来。
“讲反啦!”小椒“咯咯”地拍了“扁头”一下。
“哦!行万卷书,读千里路。”“扁头”抓抓头,“这书呀,枪子也打不进我的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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