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羊毛人》上部《你是羊毛人》
你吃过一回楝树果，那是赵永强逗你的。应该是秋上的一个下午，天灰土土的，你坐在后门边上拣砂子。破子伯上工前，让你将箕子里的细米拣拣，洲上什么都好，就是白砂子掺到米里难拣，若不拣，吃到饭里，冷不丁地会崩了牙床。你眼本就不好，大白米里拣砂子，更费眼。你用小手在一招一招地划拉着。“果子吃不？”你抬头眯眯地看到一位与你一般大小的、骨骼偏大的男伢子攥着一大挂果子朝你笑。秋天的楝树果，熟得像你姆姆的奶头，圆实得很。你点点头，从他手里抓过一把塞进了嘴里。“呸呸呸！”那个叫苦啊，你差点没把舌根吐出来。“哈哈哈……”赵永强笑得鼻孔下吹起两个黄绿色鼻涕泡。你不敢对跛子伯说赵永强给你吃了楝树果，但拐着弯抹着角地打听到他叫赵永强，是“土墩子”的末脚儿子，小号“扁头”。那天，你喊他“鼻涕泡”，当然只在心里，不敢脸顶脸，你怕他搧你。
这时候，你已经知道，老鸦洲上有人叫你“小老”。跛子伯知道的当然比你早，有一天他对你说，“有人要是喊你‘小老’，你可以咬着牙不作声。要是喊你‘羊毛人’，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骂，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就朝他吐一口痰。”
所以穿绒衣的男伢喊你“小老”时，你没有吭声，只是抬眼眯眯地看着他。
“你瞎了，还聋啦？”“大卵子”朝你肩膀上搡了一下。“老子问话，你连个屁都不放？”
你看见他身后还有三个男伢，个个生着气的样子。“我折刺薹呀，”你有点怕，毕竟你出门少，更少见“大卵子”他们的阵势。你硬着头皮说，“管你什么事？”
“哎！你们听听，”“大卵子”两手一划，像在内江里模仿青蛙戏水似的，露出了他那么好的绒衣肘下拉开的口子。一件好衣穿在了猪身上。“不管老子的事？你回去问问‘扁头’他们，这是哪个的地界……”
“你这是偷我们下洲村的刺薹！”右耳下长有子耳儿的男伢在说。他的子耳朵红丢丢的，像颗大大的枸杞子。
“老子没有讲完，你插什么屌嘴？你姆姆把鸡下巴给你吃多啦？”“大卵子”训“子耳朵”时，眼睛还是盯着你。“你讲怎么办？”
你看到“大卵子”凶巴巴的样子，“刺薹又不是庄稼，我不晓得什么地界。”
“你不晓得就能乱折呀？去年，我们在小石山下摘了一把桑树果，‘扁头’他们让老子赔了什么，你知道吗？”“大卵子”的劲更大了，“六个大鸭梨！六个！半盆子呢。狗日的吃得肚皮快崩了……”
“那是你们的事，我哪晓得？”你小声地说，“我没有梨子。”
“大卵子”指挥他们来抢你的刺薹，你死死地护着。这时有人从后边抱起你的双脚，你“扑”地趴到地上，脸正正地压着地面，你把牙齿咬得“吱吱”叫。
“耶，连个‘羊毛人’还敢来老子下洲村人身上作怪！”“大卵子”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
“子耳朵”骑在你背上。
你扭过发痛的脸，腾出嘴还了一句，“你还‘大卵子’呢。”
“打，把这个羊屌日的货往死里打。”“大卵子”跳起了麻杆腿，“哪个打得狠，老子给他半块水果糖。”
“大卵子”朝你屁股和腰上各踢了两脚，你牢牢地记着。其他两个孩子也都骑到你身上，他们用拳头不停地捶打你的背、你的头。其中有个男伢，边打还边说，“你胆子也太大了，‘大卵子’的大卵子是你喊的，找死呀你。”你用双手紧紧地护着脑袋，你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为几根刺薹死在“大卵子”他们手里。自从你知道人会死的并且人人都会死的之后，你想过死，可你还知道人死了家里人都在哭，人只有伤心时才会哭，你要是死了跛子伯肯定哭，你不想跛子伯伤心。但你也不会向“大卵子”他们求饶，要是那样，还不如死了。“大卵子”他们要打死了你，你相信他们家人一定要赔一个伢子给跛子伯。那个伢子必定比你好，因为他们想赔一个“羊毛人”也寻不到。你咬着牙不喊痛……
是“扁头”和小椒救了你。
在上洲村，“扁头”和小椒，什么时候只要看见“扁头”就能看见小椒或者只要看见小椒就能看见“扁头”，他俩跟两块磁铁一样，寅时掰开卯时又会粘在一起。小椒是随她姆从九华后山脚下嫁过来的，他大上山打柴被金钱豹啃得只剩下骨头。“土墩子”经常开小椒后大的玩笑，“你娶个老婆不打紧，还给我娶了个儿媳妇。”
“扁头”家饭点早，别看他大大“土墩子”胖乎乎，可吃饭落不得半个时辰，否则半个洲都能听到他在对着老婆喊饿。“扁头”丢下饭碗，捏了一个大大的锅巴团出门时，他姆姆嘀咕道，“养一个不行，还养两个，前生欠的。”他姐姐挺着个大肚子也剜了一眼，“苗上能看出是稻谷还是稗子，长大了是公虾还是母鳖，哪个晓得呢？”“扁头”才听不到这些话呢，他甩腿到小椒家。小椒放出鸡窝里的鸡，早等着他了。小椒站在“扁头”身边三口两口地吞下锅巴团，俩人往集上去了。
集上人很多，却没有俩人感兴趣的，其实是没有什么让“扁头”感兴趣。俩人又沿着外江往上走，看见赵大发在扳罾，便一边一个像卫兵一样地在看，也怪了，他们看的那几罾，连一只鱼籽都没有扳到，赵大发起了烦便怪他俩个屁孩子吓走了鱼。“扁头”拉着小椒就走，他说赵大发“屎拉不下来怪蹲缸向不好”。
“扳罾，扳罾，扳条大鱼十八斤。小鱼留着自己吃，大鱼送到屋隔壁。隔壁出门不在家，再拿回家烧着吃。”小椒一蹦一跳地唱着顺口溜。小椒的顺口溜可多了，全是她姆姆教的，她外公年轻时唱青阳腔，逢场子都带她姆姆，因为场子里多少有些填肚子的东西。
“扁头”说，“我要是扳到大鱼只送给你吃。”
小椒说饿了。
“扁头”决定去折刺薹，他想的正是你钻的这蓬刺丛。
“扁头”和小椒穿过田畈，几只白鹭在水田里闲闲地走着，一头水牛站在那里呆呆地反刍，有只八哥很大胆，敢在水牛的两个角尖中间来回跳动，水牛理不上它也就不理它了。
——内容来自【咪咕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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