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羊毛人》上部《你是羊毛人》
“扁头”和小椒很够朋友,从跛子伯死去的那个早晨起,他俩基本上就在你身边,你吃的几顿饭全是“扁头”从家盛来的,有天中午还有一块肥肉。小椒也从她家的酱钵子里捞了三根酱好的刀豆,很下饭却嚼在你嘴里一点味没有。最令你感动的是,在跛子伯上山的头天晚上,他俩陪你守了整整一宿的夜。第二天的牛都是他俩帮助喂的,跛子伯棺材上船时他俩赶到了外江边上去送送,你几次想张口问问牛栏圈里有没有牛粪,都咬住了。你早就决定,抓不到粪偷,你什么人也不说。
跛子伯的死,你哭得没断声。“儿子哭惊天动地,女儿哭真心实意,儿媳哭假心假意,女婿哭等于放个屁。”洲上办老事的人都说从来没有看过这么能哭的伢子,惊天动地。“犁别耳”在傍晚领着你到内江边上给跛子伯“起水”时说,“别的时候哭不哭不大紧,到水边上一定要哭两声,伢子,否则你跛子伯的魂灵不走,会跟着你。”你突然关上了泪闸,你巴不得跛子伯的魂灵跟着你。
你哭跛子伯差点哭瞎了原本不好的眼睛,兴许是泪全哭没了,跛子伯“头七”,你就得上眼病。你的两只眼在睁着的夜晚里都会被脓样的眼屎糊住,一般下午起床时,你得用凉茶水洗上两三遍才能睁开本来就眯眯缝的眼。凉茶洗眼,是小椒从她姆姆那儿听来的,告诉了你。之后每年的这个月份,你都会害眼。害得越很,想跛子伯越很。
跛子伯从死到离开老鸦洲,有两个人来让你感到意外,一个是“大卵子”。他是一个人来的,记得下午太阳打西的时候,他来给跛子伯磕了三个头。“大卵子”姓王不姓赵,也没有什么亲戚关系,他来不来磕这个头无所谓。况且跛子伯又不到六十岁,是丧不是喜,他即使磕一百个头也讨不到一顶孝帽。“大卵子”磕完头,径直来到你身边,那时你靠在墙跟、坐在一只小凳上,一点一滴的想着跛子伯。你是要死死地记住跛子伯的一点一滴。你记起一点哭一声、你记下一滴哭一回。“大卵子”蹲到你对面,好长时间没有说话,等他站起来时,他说“要有什么事的话,叫‘扁头’喊我一声。”很大人的样子,还特别有点像生产大队长“土墩子”。“大卵子”就会学人,学什么人像什么人。你点点头。晚上你把“大卵子”来给跛子伯磕头的事给“扁头”和小椒说了,“扁头”肯定地说:“这小子什么时候骂过跛子伯,他来磕头就是让跛子伯大人不记小人过。”“扁头”这话,在多少年后,你问过“大卵子”,他狠劲地抽着“大铁桥”牌香烟就是不说,看来这是真的。另一个人是钱大发,他拎了一刀纸、一把香、一挂鞭,也跟本姓人一样烧了、点了,磕下头。他没有理你,做完了,自已到屋外搭的凉棚下的桌子上喝了一口解灾茶,就走了。难道他也骂过跛子伯?谁在背后不骂人?他是大人又不是伢子?
跛子伯的死,让你知道了你大埋在了哪里。为你后来对亲人的思念提供了一个清晰的方向和一块干净的土地。人不能没有思念,思念比吃喝拉撒睡重要,对你这个很大程度自已只属于自己的人来说,思念跛子伯就是活着的最好的理由。
跛子伯上山这天,不算个好天,阴得云盖在头顶上,抬杆的都觉得气短,棺木下到棺井里,有人才说从来没有抬过这么重的棺。雷是有重量的?!但这天对你是绝好的天,你能清清楚楚地看着跛子伯和他的棺材步步骤骤地被埋葬,你二十多年后见到你姆姆说起跛子伯入坟跟昨天才发生一样细如发丝。跛子伯成了一堆黄土,做老事的将他有限的衣物和多余的表纸全部点燃,“犁别耳”从中抢出一刀才烧了一个角的纸,朝左上边几树马尾松方向指指,对你说:“你大大,在那里?要不是把这钱给他烧点?”你接过纸,扔进了火堆,你朝跛子伯跪下又磕下三个头。“犁别耳”和其他做老事的人,没有再说什么,匆匆收起工具往洲上去,生怕要下雨。船到外江中心,西北边的雷滚了几十响,没有下一滴。
雨,在跛子伯“五七”的那天中午下来的,你在睡梦中。当晚,跛子伯“回煞”——迷信讲:这是人到了阴间,阎王允许他们最后一次回来与亲人告别的日子,之后彻底阴阳两隔——你一人守在油灯下。你早早地换下一根长长的灯草,拨得很亮。你一声又一声地喊着:“伯!伯!家来看看亮堂吧?……”突然,你感到你的头沉了一下,你坚信是跛子伯回来了,他在摸你。你乖乖喊着,“伯!伯!”油灯里的灯草一冲一冲地往上爬着,“伯!你不要走啊?我想你呀!伯!”你大哭起来。灯是什么时候灭的,你不知道,你一直不断声地地呼喊着跛子伯,直到天亮。
除了“扁头”和小椒替你喂了一个早晨的牛水外,送完跛子伯回来,你立马去拉了牛草,你要坚持放那十二条牛。为了抓偷粪的贼,你要放牛;为了生活,你更要放牛。有天早晨,“土墩子”见到你将牛放到小石山坡地上,说:“亮堂放牛呢。”你喊了他叔,他笑了笑。正是这个笑让你的心落到了硬梆梆的实地上,你晓得这牛你是放定了。
你白天在放牛的空档里,都要睡上一觉,你睡觉是专门想着去梦跛子伯,梦到了你就哭,梦不到你醒来哭。晚上,你要睁大着双眼去抓偷粪的贼。
你一直没有抓到那个偷粪的贼,牛倒放得到边到拐,没有耽误老鸦洲的一犁一耙。
你做了一回好人。跛子伯抗击“大刀会”才能做好人,你压根没想着做什么好人,能不连累别人就是最大的好人了,可是实实在在地做了一回。公社给你送来了琉璃匾,“土墩子”给你戴了大红花,你还照了相。相照了好多张,“咔嚓”一张又一张,当时你一个劲地让师傅不要照了,照那么多哪个能付得起钱啰。“土墩子”说他想照就让他照呗,照相是他的工作,不让他照他还拿不到工资吃不到饭呢。为了不让他丢饭碗,你忍着眼痛,随着他的性子照。过了不几天,“扁头”和小椒将《秋浦报》拿来,你才知道他是个记者,那上边登着你戴着大红花的照片。你头一次看到自己笑得还挺好看的,记者的本事就是大,印在报上的照片不注意看还真看不出你是个羊毛人。不过,你对记者的照片不是十分十地满意,他把你照得很全乎,却只照了大队长“土墩子”小半边脸。小椒说,做好事的是你又不是大队长。“扁头”听了没有吭声。报纸是大队部的,一个大队才一张,上边有很多毛主席的话,你没有敢要,“扁头”也没敢给,因为他是偷来给你看一眼。大概是第二年的春天,“大卵子”将这张已经扯着三五处破的报纸带给了你,幸好那张图片在中间,只有一道折。他说他在他姆迷信讲:这是父母到了阴间,阎王允许他们最后一次回来与亲人告别的日子,之后彻底阴阳两隔。剪鞋样子时看到的,要了过来给你。大队部的报纸怎么到“大卵子”家了呢?“歪歪嘴”又不是大队干部?你左想想右想想,终于想明白,那天夜里“土墩子”肯定是给“歪歪嘴”老婆送报纸,否则夜深到那么老底下了怎么还能从她家后门出来呢?
——内容来自【咪咕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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