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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放下钢枪拿起扁担


耿家庄在地图上不难找,可到了村口,寻找老耿的家却有点麻烦。

苏望逢人就问老耿在哪,人家笑着回应,这里是耿家庄,40岁以上的老耿恐怕有五六十个,您找哪位?

苏望说要找以前在林场上班的老耿,结果竟没有人知道。

他只好掏出手机给老耿打电话,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老耿快步走到村口。

“我久不在村里,很多小辈儿都不知道我在林场上班。”

他一边解释着,一边要在前面带路。

孙雨朦让他上车,开车过去,结果穿村而过,在最偏僻的角落里才是老耿的宅子。

低矮的土坯墙,两扇破旧的木门松松垮垮地挂在上面,苏望和孙雨朦低头走进院落,一棵粗壮的核桃树当院而立,墙根处长着香椿、紫藤和石榴。

这是一个普通的农村院落,北屋三间正房,东西各有厢房一间。

东厢房被烟熏得漆黑,里面堆着柴禾垛,大约是厨房了。

西厢房门口挂着农具,房门紧闭不知用途,紧挨着的是厕所和羊圈。笼里有鸡,圈里有羊,看样子老耿的日子过得依旧充实忙碌。

“你家这房子可有年头了吧……”

苏望提着一箱奶两桶花生油,驻足望着屋脊和房檐。

青瓦房上面长了一蓬蓬枯草,那墙壁上的土坷垃已经斑驳酥脆,院子里打扫得倒是干净,只是鸡圈的味道着实不太好闻。

“自打去林场上了班,家里就没时间管了,这房子还是我结婚那会儿盖的,一转眼都三十多年啦!”

他老伴儿穿着件藏青色手缝棉袄出来,看起来走路有点跛,不过她笑容满面,相当热情嘴里不住地说着:“快屋里坐!”

孙雨朦嘴巴甜甜地叫了声大娘,拎着一兜水果迎了过去。

屋里摆设很简单,但收拾的很干净,沙发上套着棉布罩,两把太师椅上放着棉坐垫,茶具扣在白净茶盘里,绿色镂花的铁壳暖壶也擦得锃亮。

老耿让他俩坐在太师椅上,苏望可知道这是上宾和长辈才坐的地方,连忙推脱着,顺势坐在了布沙发上。

老耿媳妇是个勤快人,又是倒水泡茶,又是拿出瓜子糖果,一把把地往孙雨朦和苏望手里塞。

差不多半个月没见老耿了,苏望发现他身上还穿着林场的工装,忍不住打趣:“这林场的工装都穿了几十年了,还没穿够啊?”

老耿爽朗地笑了:“我都三十多年没做过衣裳了,还不是有啥穿啥嘛!咱林场的工作服结实,出门放羊和下地干活都耐磨!”

“你穿着这么显眼,村里人还不知道你是在林场上班?”

“他们啊,都以为我是在城里扫大街的,哈哈!”

“您不解释解释?”

“这有啥好解释的,当保安的、扫大街和守林子,不都差不多?”

苏望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毕竟他也是个护林员,猛不丁被老耿拿来和环卫工人作比较,又当着美女记者的面,心里难免有些自卑。

孙雨朦倒是没有往这方面想,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这味道和您在山上给我泡的一样,乍一喝挺苦的,还有一种烟熏火燎的味道,可仔细品一品吧,越喝越香!”

老耿搓着手不好意思了:“家里没什么好茶,让你见笑了,我们这一带的人啊,都喜欢喝这老干烘。”

老耿起身斟茶,苏望赶紧抢过茶壶:“老耿啊,今天你是主角,孙记者要跟你聊聊孟广林的事迹,这端茶倒水的活啊,就交给我吧!”

孙雨朦也小心翼翼地掏出那本红皮日记本,认真地向他请教道:“我看了这本日记,我很好奇,这个孟广林老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啊?”

看到他们开始说话聊林场的事情,老耿他媳妇自觉回了里屋。老耿则摸索着那本日记,渐渐陷入了回忆。

他和孟广林一起住了,经历了许多事情,也听他讲述了很多陈年旧事,结合着这本日记,他的思绪渐渐回到了一个历史年代。

记忆中的孟广林,浓眉大眼身材魁梧,一身旧军装洗到发白,春秋天当单衣穿,冬天罩在棉衣外面,胳膊肘上打了一层又一层的补丁。

他时常在将军岭瞭望台外面的石头上,望着群峰和林海,一坐就是一下午。

那时候他还是新进林场的小耿,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就陪他坐那,缠着他讲战场上的故事。

关于战争的事情,这本日记里没写,但却与孟广林到驼山有很大的渊源,老耿说他想了一宿,还是得从那段往事说起。

1954年初,第一批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坐着闷罐车秘密回国。当时为了保密,没有鲜花也没有表彰。

他们这支部队就地安排进了东北林学院学习深造,其实是预防南边反悔,随时拿起钢枪就能渡江的意思。

孟广林就是其中之一,放下钢枪在东北上了三年学,大概是局势稳定之后,他被分配到了安平市的农学院教书。

那时候农学院老师的生活待遇很好,他又是从战场上平安归来的战斗英雄,所以很快就结了婚,生活安稳富足。

如果不是一纸调令,他可能会成为一个很有威望的大学教授。

这一切都在1958年底的时候发生了转变,那时国家定下了“超英赶美”的宏伟目标,全国上下大干快上。

大炼钢铁要消耗大量的木材,建设工厂也要大量木材,人民群众盖房子也需要木材,总之各个行业都需要木材。

有数据显示,1957年大兴安岭输送木材三四百万立方米,到了第二年就过了千万方。

因为木料不够用,人们甚至使用玻璃钢(以树脂黏合玻璃纤维制成)来替代。成立国有林场,植树造林为经济建设提供木料成为紧迫任务。

当时国家对林业建设有多重视呢,年底还专门发行了一套特种邮票,就叫《林业建设》。

邮票全套四枚,图案分别描绘了莽莽林海、护林队巡逻、伐木工伐木和群众植树造林的场面。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驼山国有林场成立了,经历了战火的洗礼,又在农学院历练了两年的孟广林,被领导叫去谈话。

“具体的谈话内容咱不知道,反正我记得老孟说过,他二话没说就卷铺盖来了驼山。”老耿膝盖上打开日记本的第一页,半天都没翻过去。

孟广林当年上山的情景,让现在的人看来有些匪夷所思。

他刚结婚,在农学院家属院里有个温馨的家,那里有电灯,有自来水,有煤炉,有集体食堂和澡堂,风吹不着雨淋不着,饿不着更冻不着。他明明有各种理由拒绝这个任务的,可竟然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可驼山却什么都没有,在这里只能啃煎饼、喝凉水、就咸菜,住在石窝子和草棚子里。

“1958年我还没出生呢,我也没见过那时候的驼山,不过老孟说过很多次,差不多就是个秃山吧。整面山坡看不见什么大树,漫山遍野都是岩石和沙土,一刮风就跟来了黄风怪似的,好家伙遮天蔽日都是土。”

“一棵树都没有吗?”孙雨朦似乎难以相信,驼山林场占地240平方公里,如果一棵树都没有,岂不是成了沙漠?

“也不是,就在山上这里一片那里一堆的荒草,崖壁和陡坡上还长着一些荆棘条,酸枣之类的灌木。”

老耿摇了摇头,用手在茶几上比画着:“翻过最外面那些山坡,夹山沟、老虎口、琵琶湾和将军岭还是有些稀稀拉拉的老树,那时候没有路,翻山越岭过去得一天的时间,所以侥幸留存下来了一些。”

早年驼山林木茂盛,有虎狼出没,只是近代军阀混战、外敌入侵,驼山作为根据地遭受了战火洗礼,其中又发生了几次大规模的山火,幸存的林木大幅减少了。

等到总算驱逐了侵略者,新中国成立国家安定百姓生活有了盼头,人们要盖房,就把松树砍倒下;要烧柴做饭,就把树根也挖出来;大的木料伐光了,灌木丛也砍光了,连草也不放过,割草喂牛喂猪等等,这山就一天天秃了下来。

“这放羊啊,可比割草机还厉害!尤其是山羊,连草根也啃,几十头羊放到山里,不出几天一面山坡就给你啃秃喽……”

老耿望着自己羊圈里的三头绵羊,忍不住得意:“还是绵羊好,浑身都是宝,还不啃草根。”

孙雨朦拿出个采访本,一边听一边记录,不知不觉脑海中展现出了一个画面,天灰茫茫的,地也灰茫茫的,没有一棵树,到处都是一片片的衰草和一丛丛的荆棘条。

穿着一身新军装的孟广林,放下钢枪拿起扁担,背着三横两竖捆扎的背囊,在这里扎下了根,一干就是四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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