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拆迁
父亲江大贵此刻在广州的工地上抽旱烟,最近因为比较闲,他旱烟抽得越来越勤快了。还好这烟丝不贵,三块钱就可以买一大包,够抽好几个星期。每次和工友们去逛街的时候,江大贵就这点爱好。看着工友们一个个神秘兮兮地从街上消失,隐没到那些虚情假意的温柔乡里,江大贵就觉得心里有许多的怨恨,可是无法说出来。他经常是一个人提着个旱烟袋回了工棚,有时候实在嘴馋,就在小卖部买半斤葵花籽,回来就一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
丽都花园早已完工,江大贵他们随着工头来到了另一个工地。这个工地虽然也有规划,可是不是房地产公司的,所以施工就有些缓慢。半年来总是做做停停,后来干脆就发来通知,说这是违章建筑,不准干了。可是房东过来一遍遍地要求他们接着干,而且要以最快的速度干完,可是干着干着就会有人过来说停工。江大贵他们没有主意,不知道要听谁的,大家伙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听房东的吧,因为发工钱的是房东,谁发钱就听谁的准没错。后来叫停的声音越来越密,几乎就无法动工了。
算起来大面积停工已经有一个多月,期间做过几个小时,都是天没亮点着那种白得耀眼的千瓦灯光做的,天亮了就回工棚睡觉。白天总有穿着制服的城管走来走去,劝着他们离开。还有人拿着大大的毛笔在墙上写下红得触目惊心的“拆”字。江大贵心里有些着急,不知道怎么办好。他们怎么能离开呢?一年的工钱还没有到手,回家坐车的路费都是个问题。早前几个月没有发工资的时候,江福贵他们几个去交涉过,工头只说是暂时经济紧张,要大家体谅,到时候一起发。大家总觉得没有什么事,便继续累死累活地干着,只等集中到过年,大把大把的钞票发到手,好回家过个热闹的春节。
江大贵自从家里出了那档子事,心里一直不痛快,后来也打过几次电话回家,在妻子刘春梅的软语温存下,终于念及夫妻间的旧情,竟也渐渐地原谅了妻子。最近他打了好几个电话回家,每次和老婆刘春梅通电话的时候,他心里总是暖洋洋的。妻子会关心他的吃和穿,好几次都是催促他回家去。江大贵想,出来浪荡这么久,也没有挣到多少钱,这里喝口水都要用钱买,听老婆说家乡正大搞建设,回家说不定有好的出路。
希望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有了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江大贵一度冰凉的内心渐渐恢复了原来火热的状态。因此更加发狠地劳动,想着过年回家给妻子和女儿买几件城里的衣服,让大家也羡慕羡慕他老江家。可谁知道到这节骨眼上,城管说要来拆房子,老板借口说要上诉,留下这些工人在这儿干等着。走?工钱没有接到。不走?不做事天天要吃要喝,再耗下去老本都要吃掉。天底下还有比这更难选择的事情吗?
有大概是有的,但在江大贵一生,这样的事情很少碰到。他每天抽着旱烟,在去与留之间作斗争。在坐等开工消息的时间里,有些人选择离开,还有些持观望态度。工头偶尔会露个面,过来安慰他们说:“大家别心慌,最坏的结果也不会危及到你们,工钱那是一分都不会少给,到时候,上诉成功,大家现在闲时的工资也会补发的。”
所谓信口雌黄,不过就是这个样子。一个寒风渐起的上午,江大贵一伙人等正在工棚里长吁短叹,忽然闻得几声轰隆隆的响动,大家拖鞋也顾不上穿,就跑到了工地外边察看,只见有坦克模样的铲车在前面开路,好几架直插云霄的长臂猿上面写着株式会社的字样,后面紧跟的是好几架大型货车,上面装满了扛着大铁锤的彪形大汉,个个威武异常。紧接着就有衣冠整齐皮鞋锃亮的队伍将整个工地团团围住。随后拉起了警戒线,一个穿着制服的指挥官吹响了号角,用高音喇叭大喊:“外面的人不许进来,里面的人尽快撤退。”
江大贵和一帮工友哪里见过这阵势,赶紧地缩回了工棚,然后透过那些无处不在的窟隆看外面的动静。他们先是看到几个扛着铁锤的大汉登上了楼顶,然后抡起铁锤使劲地砸向水泥楼面,大约砸了半个小时,他们就朝楼下喊:“可以了!开始吧!”
等他们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楼下的机器操作员驾驶株式会社就赶紧地朝楼上发力。半个小时后,一栋四层高的楼房框架就平躺在地上了。接下来又将长长的矛头指向了另一栋。
这样的钩机有好几辆,都在原地待命。砸楼面的就那几个,这样明显人力不够,于是有人提议去工棚里找帮手。江大贵他们被找到的时候,他们正在那里议论着今年的工钱怕是没着落了,房子都强拆了,哪里还有人付工钱呢。
那个戴眼镜有些斯文的人说:“老乡们,现在需要一些人去砸楼面,你们当中有谁愿意,工钱是两百块一天,当天结算给你们。”
江福贵说:“这房子是我们建起来的啊,花了几个月,你们一顿饭的工夫就将这放倒了,房东来了要怎么办?我们还指望着房东给工钱呢?”
眼镜说:“这事你们就不要指望了,这一大片房子已经拆定了,发了文件的,谁也阻挡不了,有些事情你们也不必要知道,这里将来要建高速,这房子是违章建筑,所以要拆除。”
江大贵说:“眼镜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房东老板说了,这块地是有手续的,当初出了钱从这村长手里买过来的。”
眼镜连连地摆手打断了江大贵的话:“这事还轮不着你们操心,两百块一天,去还是不去,不去的话,我去找别人了。”
“我去,”那个在角落里抽旱烟的广西佬说,“为什么不去,累死累活才四十块一天,这样干一天两百块,抵得上几天的活,我去,你们想想,我们无非就是卖苦力的,有活为什么不干,这房东的钱怕是靠不住了,挣点现钱好回家当路费吧。”
于是几个工友纷纷拾起快要生锈了的铁锤,跟着眼镜走了。江大贵两兄弟犹豫不决,好像还在等着房东会给他们送工钱过来。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江大贵他们找房东要钱本来就有些不靠谱。当初是承包工地的包工头找了他们来干活,要工钱理所当然也得找包工头去要,现在包工头一句“房东不给钱,要钱找房东去要”就将他们打发了,自己倒溜得比狐狸还快。江大贵抽了一会儿旱烟,对江福贵说:“哥,要不咱也去吧。两百块钱一天,够可以的了,去哪里挣这么多钱呢?”
“不知道靠得住不,如果天黑他们回来,真的发了工钱,那咱们明天也去。”
江福贵忧心忡忡地说:“要是房东来了,会不会要死要活的啊,那可是他们全部的心血啊。”
江大贵仍旧吧哒吧哒地抽着旱烟:“谁还管那么多,他们不仁,我们就不必讲义了,我们的血汗钱都拖着不给,现在吃饭都成困难,你说说,我们为了什么要死心塌地维护他们的利益?”
江福贵看着广州日报上那些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图案,气愤地说:“这彩票是没法买了,我就是搞四十九个纸团,也应该要碰上一次啊。真倒霉,这钱又打水漂了。”
“你怎么又买,不知道收手吗?说了那个发不了财的,你看看你那个损样,有中彩票的气势没?”
“中个彩票还要看长相吗?哥,你说,你为什么老是看不起老弟,我可是你亲弟弟啊。”
“福贵,没有人看不起你,是你自己将自己瞧扁了,你说说,你不是去巷子里搞鸡婆,就是整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你晒成个非洲人样,就为了这点乐子吗?”
“那要为了什么,俗话说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天做乞丐。”
江大贵将手中的旱烟筒往江福贵的头顶上挥了两下,终究还是没有落下去。他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他认为的正经事:“上头的事情谁又说得清,你说那些工钱,说不定房东早就支付给了包工头,现在包工头谎称房东没给,怕不是卷款逃跑了吧。”
江福贵说:“这没可能,支付是有一部分,工程没完工,谁也不会付太多。去外面看看,那事好干不?”
“哦。”江大贵答应了一声,趿上那双破了洞的解放鞋,探着脑袋叉着双手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之后兴奋地说:“老弟啊,那场面好大,你要去看看不,你听见声响没,‘轰’的一声,整幢大楼就倒下来了,卷起的灰尘烟雾,像***爆炸了那样遮住了眼睛,你看看我的身上,我还离得好远好远嘞,头发眉毛全白了。”
江福贵一看,老哥身上果然全是白白的粉尘。
等到天黑的时候,工友们陆续回了工棚,脸上洋溢着从未出现过的笑容,他们满意地说:“还是官家说的话算数,两百块,还请我们吃了两顿盒饭,够划得来的,那眼镜说了,我们力气大,明天继续干。”
江福贵凑了过来,心有不甘地说:“看看你们的钱,是真的不哦。”
广西佬从兜里掏出两张崭新的粉红色票子,在江福贵眼前晃了晃:“看见了没,太阳最红,毛**最亲。”
江大贵在晚上想了许多问题,这些问题的背景图案是那两张粉红色的票子。第二天默默地跟着广西佬起床洗漱,然后去附近的五金店特意买了两个大铁锤,和弟弟江福贵一起加入了拆迁的队伍。眼镜发给他们每个人一张牌子,上面端端正正地印着“施工员”,江大贵看着那几个黑黑的大字,仿佛觉得自己不再是临时工,也不是农民工,而是一个具有正式编制的官方工作人员。
看来,牌子的力量无穷大。有了这个稳当得再也不能稳当的靠山,江大贵那一帮人竟然渐渐地忘记了一年来他们的工钱,转而为了每天两百块奋斗。农民工的伤痛总是好得那么快,不用云南白药,不用特殊疗养,所有的伤痛都可以自行愈合,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与这些农民工无所谓的或者是豁达的态度不同的是,这几十栋房子的主人此刻像热锅上煎熬的蚂蚁一样四处奔走。他们梦想调动各方面的关系,使事情能够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即使这事情像一个躺床上的植物人一样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可是他们还在那里期望着奇迹的出现。
植物人在电影里经常会醒过来,当然也只有电影敢这么拍。
几十栋房子的主人通过各种活动,包括上访的地上活动和行贿的地下活动,最后均告失败。最后他们只得来到工地作最后的抗争。他们尽管斗志昂扬各出奇招,可无一例外的是,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听上去就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名字——钉子户。
谁敢阻挡城市建设的步伐?
有,可是那根本不重要,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个人小小的声音很快就会被排山倒海的喝彩声淹没。
谁敢阻挡城市拆迁的步伐?
那肯定是有的。尽管在威严的注视下,还是有一个人悄悄地靠近了警戒线。他化妆成施工队员冲上大楼,然后坐到楼顶上不下来。事实上他家的楼顶已经被掀了一层,正要接着掀下面一层的时候,他提着个写有剧毒的农药葫芦冲上了楼层。株式会社的操作员不得不停止了工作。
然后有人开始劝说,再然后有人开始恐吓。恐吓当然说的是:“再不下来,就开始戳了!”
那个花白头发的中年男人神情目然地看着下面的人群,不为所动。双方僵持了整整三个小时,没有进展。在钩机强行施工的那一瞬间,那个中年男人忽然将脖子一仰,将手中整瓶的剧毒农药喝了下去,随后手中的瓶子甩到地面,人就顺势倒在了楼面上。
有几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医生护士冲了上去。人群中有人说:“服务真是周到,准备工作做得这么好,原来是配套服务啊。”
“还好,没往这边倒。”人群中又有人庆幸地说,接着松了一口气。
“那农药要是真的,也没有多少活路了。”
“农药还有假的不成?真希望这次是个伪劣产品。”
“不是这个意思,有人作秀啊,说不定里面灌了糖水,就吓唬吓唬这帮官爷们。”
“这话可不能乱说,说不定人家现在已经一命呜呼了呢,要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
这一天的拆迁终于早早地了草地结束了,江大贵他们领到了一百五十块钱,喜滋滋地回了工棚。晚饭后,说起那个喝农药的主,心里还是有些惋惜。都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大家都希望那人能够平安。
果然只是一场秀,第二天大家赶到工地上的时候,那个喝剧毒农药的中年男人早已从医院逃走,然后卷了铺盖带了干粮又睡到了自家楼面上。
看来这是一场持久战。城管大队的头儿随机应变,转移策略,从另一个方向开始拆除违章建筑。当然,到底是不是违章建筑,这也不是小老百姓该管的事,江大贵和工友们就按照指示往另一边去了。
工地这头的房子是最先建造起来的,大部分已经完工,一部分已经出租,许多工人正在那里工作,他们听到外面的响动,都伸长了脖子朝外面张望,工厂的小老板赶紧打电话给房东老何,老何一听这个消息就慌了神,在电话里骂道:“他娘的,动真格的了,我以为说着玩玩呢,你放心,只要我活着,我就得保住那一片房子,再怎么不济,也得保住自己家那栋。”
小老板说:“行不行啊,老大,你听见轰隆隆的响声了没,他们计划是从那边最矮的拆起,以为那没有难度,刚开始建,花的钱也不是太多,谁知道碰上一个难对付的主,所以就改变方针,从我们这边下手了。”
老何说:“你别急啊,他们答应了我的,完全建造好了的不动,又不是修飞机跑道,修个高速公路不用那么笔直,说可以绕个道的。”
“啊?可是他们已经上来催咱们走人了啊,限我们一天之内搬走,你看这时间紧迫得很啊,那边没有出租的已经挖了个墙角了呢。”
“不要急,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我说兄弟,你要相信咱自己的力量,我们手上的地产证都是齐全的,说什么违章建筑,那也得有个说法是不?”
“老何,现在不是说理的时候,赶紧想办法,看看省里有过得硬的关系没,或者中央……”
“找联合国的都没用啊,关键还是得靠自己,我在这个事情上的花费你已经难以想像了,如果到时候只剩下一摄灰,我看我直接就跳进南海里去算了。”
“不说这个了,说多了都是汗,你赶紧过来想想办法,面对面的,或许能有个交待。”
老何此刻心里凉到了极点,想死的心都有了,赶紧驱车前往。当他看到那一大片变成粉末变成水泥块的房子,只无奈地摇摇头,对着工厂老板说:“赶紧叫搬家公司的过来,我看咱们除非弄个***过来,是没有其他办法的了。”
***这事可开不得玩笑,第二次世界大战才使用过两次,谁也没有美国佬那样的魄力啊。
关于这片工地,就到此为止,说多了都是泪啊。就当这是一个插曲,接着说江大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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