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死是凉爽的夏夜吗
导演是新人的好处就体现在这里。古文华很听劝,或者说,几乎是欣喜若狂地接受了盛文芝的改编。
拍摄拖延不得。剧组立刻开工,按照盛文芝的剧本又将永娟之死拍了一遍。
这一遍的观感明显好很多。齐鸣老师入戏很快,连饰演永富和永娟的两个戏油子演员都触动情肠,落下了几滴应景的眼泪。
整场戏被一种淡淡的忧伤氛围包围着,一遍就过了。
拍成这样,古文华已经很满足了,还去给盛文芝拍了一番马屁。唯有商叶初站在片场边,感觉还是缺了点什么。
缺了什么?
说不好。似乎是一种力量,或者说味道之类的东西。虽然改编之后的情节没有之前那么平,但还是不够“味儿”。
商叶初想了又想,想得头都痛了。103尽职尽责地在脑内循环播放着噪音,更是让商叶初脑子嗡嗡的。
忽然,商叶初想起了自己的上一世。
商叶初一直尽可能避免回忆起自己上一世拍戏时候的事,一是不愿,二是无用。但在这个纷繁杂乱的片场,在103尽忠职守的噪音中,商叶初忽然又回忆起了自己的过去。
人是有厚度的。商叶初的一部分厚度,就是由她的过去堆积而成。无法摒弃,无法剥离。
如果……
商叶初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这个想法真的对吗?如果效果还不如之前的两版,会不会遭人耻笑?
这个想法一闪而逝,商叶初自己都笑了。
怕什么?演了十几年的喜剧,难道被笑得还不够多吗!
商叶初大步流星地走到正在给盛文芝拍马屁的导演身边,不客气地截断了对方的商业吹捧:“导演,关于刚刚那场戏,我有些新想法。”
古文华正结结巴巴地把盛文芝夸奖得天上没有地上无,对于一个生性不怎么开朗活泼的人而言,这就是极为敬佩和想要交好的表示了。骤然被商叶初打断,不免有些不悦。
金主塞进来的人,古文华不好挂脸,只得道:“那场戏有什么问题吗?哪里需要补拍?”
“不是补拍,是重拍。”商叶初比划了一下,“我有另一个——”
商叶初本想说“我有另一个想法想试试”,但触到盛文芝诧异的目光和古文华不悦的眼神,心底忽然冷笑了一下,反倒起了些许胜负欲。
“我有个更好的版本。”商叶初生怕眼前的两人听不清,又重复了一遍,“我的版本更好。我希望你可以重拍一下。”
“更好的版本?”盛文芝一下子站起身来,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惊愕,“你?”
就像商叶初自负于自己的演技,盛文芝也同样自负于自己的文才。若是什么大师说出这番话来也就罢了,可偏偏是商叶初。
那个连人话都听不懂、盛文芝每次和其对话之前都要把句子翻译成大白话的商叶初!
在那个瞬间,诧异甚至压过了愤怒,盛文芝几乎以为商叶初在开玩笑。
“叶子。”盛文芝干脆道,“我说过,这节剧本是我送你的。它就是你的——你不需要再改什么……”
“不是改。”商叶初不客气地打断了她,“你没听见吗?是我自己想的、不是你的东西,和你完全无关。完、全、无、关,这四个字你哪一个听不清?”
盛文芝倏然顿住了,漂亮的面孔上浮现出羞辱与诧异交加的神情。看得出来,如果站在她对面的不是商叶初,这位大小姐会立刻撂挑子走人。
“欸欸欸,”古文华见状,赶紧出来打圆场,“叶初,我觉得刚刚那场很好了,不需要再改——”
“你觉得刚刚那场戏已经尽善尽美了吗?”商叶初逼视着古文华,“你觉得它是最合适的?”
古文华生性内向,最怕与人对视。商叶初逼问旁人时眼神有点凌厉,甚至有些偏执,古文华顿时紧张得舌头都打结了。
“我我我、哎呀!”
古文华跺了跺脚,“我说了不算!行了吧!你去问齐鸣老师吧!她要是愿意拍就拍!”
古文华完全无法理解商叶初对这场戏的在意。这场戏又没有她的戏份,商叶初操什么太监心?
商叶初又看了盛文芝一眼,后者毫不犹豫地撇过脸去,不肯与商叶初对视。看起来被气得不轻。
商叶初不再浪费时间,向齐鸣老师奔去了。
齐鸣虽然年纪大,思想却比古文华和盛文芝这两个年轻人开阔得多。没有立刻拒绝商叶初,而是叫商叶初把自己改的那一版剧本给她看。
商叶初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就是写着小越人物小传的那个,翻到最新一页,递给了齐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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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华尴尬地站在盛文芝跟前,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好在商叶初很快小跑回来,带着点欣喜道:“齐鸣老师同意了!”
齐鸣同意在古文华意料之中,后者带着被迫加班的不喜,不情不愿道:“你还没把剧本给我们看。”
“抱歉,我忘记了。”商叶初掏出自己的笔记本,平铺在自己刚刚坐的椅子上,掏出手机,咔咔拍了几张照片,“我手写的,大家将就着看吧。”
商叶初将照片发到了剧组群里,古文华漫不经心地低下头看了几眼,神色从最初的不悦渐渐变成了惊愕。
叶初改的这个东西……好像真的有点东西。
古文华以一种商业片天才的眼光,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
但盛文芝还在身边,自个刚刚还把对方夸得天花乱坠,立刻变脸不太合适。古文华只得收敛了情绪,咳嗽一声道:“那好,大家熟悉一下剧本,然后开拍吧。”
这场戏已经是第三次返工了,不少人都生出了厌倦情绪,心里责怪商叶初多事。商叶初恍若未觉,专注地站在片场边,看着自己改编的效果。
盛文芝坐在原地,面无表情,不再看商叶初一眼。那点恩情和愧疚已经被商叶初刚刚的举动彻底消磨干净了,盛文芝之所以还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不服气罢了。
盛文芝不相信商叶初能改出什么好东西来。一根头发丝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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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婆最爱的孩子就是永娟。
哑婆面对永富和苹花时,总是垮着脸,仇视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和儿媳。但在永娟回家时,哑婆的脸上永远挂着开心的笑容。
永娟十几岁便出门打拼,十几年里只回过四五次家。哑婆却日思夜想,总是惦念着这个女儿。
无数个白天,哑婆站在家门口,向村口的方向眺望,期盼着永娟回家;无数个夜晚,哑婆向永富比着手语,问他,“永娟哪儿去了”。
距离永娟上一次回家已经过了六年。时隔六年,永娟终于回家了。并且,这一次,她再也不会走了。
永娟确诊了癌症,治疗花光了所有积蓄后,医生宣布她时日无多。
房东将永娟赶出家门,兄长永富不得已,将这个妹妹接回了家中。
时隔六年,哑婆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女儿。只可惜,女儿就要死了。
哑婆会表现出怎样的悲伤?
第一版剧本中,是既哀且伤;
盛文芝那一版剧本中,是哀而不伤。
——
因为化疗形销骨立的永娟躺在床上。
这是小越的房间。作为全家呵护的孩子,小越的房间是最干净整洁的,床铺也是最柔软的,正适合重病的病人。
永娟的头发已经掉光了,脸色像一块沾满灰尘的枯木,可怖的斑点蔓延全身。腹部高高隆起,人却消瘦无比。像一只棕黄色的细腿大肚蜘蛛。
永娟的旧衣服已经穿不下了,只裹着一身宽松的夏日孕妇睡衣。十九元九角九分,闪着丝绸般的光泽。
永富沉着脸,将炉火烧得很旺,屋子生得暖暖的。
哑婆所住的西屋,房门一直紧闭着。她吃喝拉撒都在这一间房中,不能出门。因为永富怕哑婆看见女儿的惨状伤心,甚至于发疯。
但这样的努力在三天后结束了。因为,永娟已经看到了那日的光景。
永娟费力地张开眼睛,用喑哑模糊的声音道:“哥。让妈来看看我吧。”
永富的腮帮被他自己咬牙咬得鼓凸出来。这位庄稼汉不发一言,推开哑婆的房门,将自己的母亲拉了过来。
哑婆站在永娟床前。
永娟眯着眼睛,在罅隙中看着自己的母亲,艰难地张了张口:
“妈……”
哑婆低下头注视着永娟。
永富撇过脸去,不忍再看。
忽然,哑婆指着永娟秃了的头,哈哈大笑起来!
永富愕然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哑婆一边指着永娟的秃头,一边指了指自己花白的头发,露出了孩童般纯真的笑容。
“哈哈哈嗨——”
哑婆自豪地展示着自己花白蓬乱的头发,与床上的病人相比,她的头发是多么茂密啊!足以扎成两根辫子!
哑婆乐不可支,露出满是牙垢的、缺了两颗门牙的一排牙齿。
哑婆根本没有认出永娟。
朝思暮想的女儿躺在眼前,但因为漫长岁月的阻隔、化疗导致的面目全非,以及哑婆愈发不清醒的神智——哑婆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
哑婆会为了儿媳苹花的死而堕泪痛哭,却认不出自己此生最爱的女儿了。
永娟怔愣地看着哈哈大笑的哑婆,忽然咧开了嘴,带着悲声道:
“妈……我的妈啊……”
在嘶鸣出这一声后,永娟如同一条打挺的鱼,遽然喷出一口鲜血……
永娟死了。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她的身边只有一个傻掉的长兄,以及一个根本不认识她的母亲。
哑婆受了惊,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回了自己的屋中。
小越温馨的房间中,只剩下永富一个人了。
永富忽然感到一股难言的苍凉,钢铁般的身躯一下子软了下来,跪倒在永娟面前!
“妈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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