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负了天下又怎样

“我再也没有机会将题好词句的幻青扇亲手放在他的手心，再也没有机会亲口告诉他我的一切。”她说：“就在那天夜里，步摇找到了失踪的我。”

我心里忽然一沉。

我知道，这个故事，已然是要到结局了。

“其实，自打我晓得他在跟着我开始，我就一直在躲，我不敢进集市，不敢去人流多的地方，我怕我父王会找到我，我只能更多的走在山林里，我不想被人找到，你不知，我多想跟他浪迹天涯，多想跟他，走走停停。”

我忽然想起那日她对我说的话，“叶凝，我真羡慕你，至少现在你自由了，你不知，我是有多想跟一个人浪迹天涯，多想跟一个人走走停停。”

第十五章

第二日，司徒风推开管彤居处房门的时候，房间里摆设如旧，她都是这样喜欢整洁，而他亦是如此，桃木的梳妆台上，半截白纱将铜镜半掩，窗台窗棂半开，一潭池水，悠悠柳絮，嶙峋的假山，满富光景。

“我以为我无法确定自己能不能笃定自己的誓言，是否可以真的陪着你或生或死两不相离，原来，竟是我自己想多了么？”他拿起梳妆台上的折扇，苦笑着摇头，离开了这处楼子。

他再次一个人走，前头不再有她纯白的背影，纷飞的发带，他没有去找她，她不走回头路，从来都只往前走，他也是如此，走到哪儿就是哪儿，就这样漂泊着。

“到底不过是一个人罢了。”司徒风虚弱着对我们说，“我自打自己有记忆开始，就这样走着。”

“但你后来还是知道了她。”姬澈笑了笑，说道：“知道了她的一切，不是吗？”

他费力的挤出一丝笑容，“若问我司徒风一生最大的遗憾，想想也就是这个了，我到底还是没有等到彤彤亲口对我说得那一天，这是个不甘。”

“那她现在这样抱着你，你是否有时候也会想过的？”头顶的绿衣女子低头问道，“在你生命的最后时候，是在她怀里过的，这能否给你的不甘，找些填补？”

他神色一顿，颤抖着眼皮看向管彤，“这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候，即便是到了地狱，我也会记得。”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他可能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这样的抱着他，估计也没想过，她这样抱着她，会是在他生命中的最后时刻，这即便是给了他不甘的填补，倒不如说是对他痴心的怜悯，可悲的怜悯。

她忽然紧紧的抱住他，紧紧的抱住，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一样的把他抱着，一张绝美的脸贴在他满是伤口血污的脸颊上，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无止境的流淌着，划过他脸上的伤口，他忍住浑身的疼痛，用浑身仅仅还能动弹的一只左手将她揽在怀里，缓缓闭上眼睛，似在享受着上天赐予他最卑微的怜悯，那一脸别无他求的模样。

“我司徒风一生都过的浪荡，遇到你，是我生命里的美好，也是我生命里的劫数，我的命不甘心就这样结束在别人的手里，别人，是左右不了我的命运的。”

我听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愣愣的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姬澈缓缓伸出手捂住我的眼睛，我眉间一皱，想把她的手掰开，而他却紧紧的捂住我的眼睛，任我如何用力也不放松半分，树梢上的绿衣女子也将脸转向一旁，长叹一口气，篝火噼里啪啦的爆裂着，四周那样凄凉安静，似在迎接一场悲戚命运的终结而飘落下了细细雪花，他们，都在等着什么，等着什么东西完完整整的破碎，完完整整的终结，完完整整的不复存在。

是什么？

是一种东西刺入血肉里的声音，是一种生命最后的呻吟和解脱，是一场，死亡的花蕊绽放的绝美殷红。

“若我在你心上，情敌三千又何妨，若你在我身旁，负了天下又怎样……”

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将姬澈捂住我眼睛的手掰开，眼前，是紧紧抱着司徒风的管彤，是她埋在他的肩头，是一把折扇插在他胸口淌出的一地鲜血，是那跳动着的火光和一片片剥落的榕树叶。

他就这样，结束了自己。

“这是司徒家人的命。”姬澈说，“他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就在他前去幽乐山谷找管彤之前就已经知道，因为他前去刺杀齐国公失败之后，他就已经受了极重的伤，他硬撑着，无非是想能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再为管彤做些什么，他说的没错，他一直都这样顺着她。”他定了定，续道，“如果他是死在别人的手中，在司徒家人眼里，这是在给别人增添罪恶，如果他是死在自己手里，那么，就不会给任何人增添罪恶。他说的不甘心，无非是唬人的谎话罢了。”他无奈一笑，“反正他都是要死的，死在何人手里，又有多少不同？”

我想他可以活着，希望他可以活着，哪怕是想管彤说的那样像个死人一样的活着，像个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着，可那至少是还能活着的，可是现在，他死了，即便是我，现在也无法救活他。

稍稍能有些安慰的地方，也就是他可以死在她的怀里。

管彤从他的肩头抬起头，强忍着擦干眼角的泪水，轻轻的将那柄深深插在他正心口的扇子拔出来。

“我希望，你这里满满的装着都是我，而不是这柄扇子。”

这是她，留给我们最后的一句话。

他摊开手中的扇子，这把幻青扇是不染血的，即便是插进了胸口，也一颗血珠儿也没沾上，火光跳动，我看清了扇面画着的山水，一湖秋水，十里长亭，几簇粉红的梅花中是他扯下她头上发带的场景，白衣黑发，略有惊吓的脸和他定定的模样，那一切都犹如魂定的玄术那样将一切都定格在了小小的扇面上，落日的夕阳，粼粼波光的湖面，是他们命里最美好的场景。

那是她给他做的题词：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是她给他的回答，我至今才恍然，我想，如果那夜步摇并未找到他，当她亲手将着题词递到他手中的时候，他在她面前打开折扇，看到这几句题词，又会是一场怎样不一样的风月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我又魔怔了……

她拿着折扇，轻轻的把他放在地上，在他额前印上一吻，低低的呢喃着什么，我们谁也没有听清，想来是在跟他做最后的道别，没有眼泪，有的只是满脸悲伤，她将他破烂不堪的青衣一缕一缕的整理好，他同她一样，极爱整洁的。

她站起身，榕树叶片片剥落，似一场无言的雪，她失魂落魄的往前走，走向自己的宿命，走向自己不堪的命运。姬澈说，“我们此趟黎国之行，算是结束了？”

“是么？”我苦笑着，“好像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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