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似曾相识

兰若无力的看一眼小宫女，一张净白的小脸，两只山间清泉般清澈的眼睛，似乎不懂任何人世的沧桑，但是，是个好人。

一下午在忙碌之中度过，晚饭同样是粥，还好没有烧糊，但是杨嬷嬷罚兰若不许吃饭。

直到晚上睡下，兰若才在微弱的灯光下看下自己挨打的地方，虽没有流血，但是也青一块紫一块的生疼，小宫女一边给兰若敷草药一边说：“今天一来，我就看见院子里有这种我们家乡人常用的草药了，所以我就趁着打扫的时候采了一些，小姐姐，你觉得好些了吗？”

果然，敷药后臀部一片清凉，“你真好，现在这世道难得见到你这样热心的人，看看那些人们，只知道逆来顺受，只知道自保。”兰若真心感激她。

“我也知道在宫里，能少说一句话就少说一句话，能不引人注意就不引人注意，这样才能保住自己，可是我偏偏就是喜欢你，小姐姐。”小宫女望着兰若。

“谢谢你，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都不知道我有哪里好，你喜欢我什么呢？”兰若一头雾水。

小宫女却说：“我叫做怜儿，我也说不清楚你哪里好，我只觉得你哪里都好，因为你长得像我娘。”

兰若险些哀嚎，像她的娘？她有那么老吗？

怜儿似乎也看出兰若的心思，笑道：“我的意思是，你的神情像我娘，我娘也和你一样有这样的大眼睛，额前飘着碎发，尤其是一说话的时候，眼睛就会一闪一闪的。”

原来如此，怜儿想家了，刚想安慰她几句，怜儿忽然红了眼圈：“可惜，以后都见不到我娘了。”

是啊，这样一个小孩子怎么能不想娘亲呢，兰若忽然很心疼她：“没事的，以后姐姐照顾你，有了不开心的事情，全告诉姐姐。”

怜儿感激的点点头。

半夜里，一阵似有若无的箫声呜呜咽咽的传来，兰若朦胧中醒来，宫里怎么会有箫声？没有人能够回答，兰若看了眼睡在身边的怜儿，这小丫头睡觉不老实，把被子都踢开了，兰若叹口气，兰若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妈妈怀里撒娇呢，而她已经进宫来伺候人了，兰若像个小母亲一样帮她盖好被子。

那箫声几乎响了一夜，初进皇宫的第一夜就这样在箫声中度过。

第二天天色阴冷，早餐依然是粥，兰若看出来了，这杨嬷嬷是安心让她们节食减肥，还好杨嬷嬷准了她吃早饭，因为今天有很多工作要做，没力气是做不来的。

在杨嬷嬷的带领下，女孩子们走出院落，到皇宫里僻静的宫殿去打扫，兰若悄悄对怜儿说：“八成这皇宫多少年没打扫过了，看咱们好欺负，让咱们来大扫除。”

怜儿嗤的一笑：“小姐姐你真有意思，和你在一起真好。”

兰若怜儿和另外几个宫女被带到一座就已不用的一座藏经楼打扫。

楼内不满灰尘蜘蛛网，书桌上笔墨纸砚倒是全的，兰若望着纸笔发了一会呆，趁着众人打扫忙碌的时候，偷偷弄点擦洗桌椅用的水，走到桌前，研磨，写字。

然后兰若装作肚子痛去方便溜了出来，在藏经楼外左转右转，等了好久才看到一个不知什么宫里执事的年纪很小的小太监路过，兰若连忙跑上去：“小公公，麻烦你帮我把这封信送到内务府。”

说着，兰若将一个信封递给小太监，同时附上一锭银子，徐国公在她进宫之前给她准备了很多银两，以防不时之需。

这个平日里低眉顺眼惯了的小太监看看眼前这个有点慌张的清秀宫女，有点诧异，这宫里还从没有人这样对他过，兰若思索一下，应该有内务府这个地方吧，就是管理皇宫内务的地方，难道银子不够？宫里人情冷暖，也许银子不够，兰若又塞给小太监一锭银子。

有银子当然要，小太监不大的眼中闪过一丝贼光，一声不响的将银子和信揣在怀里，兰若打个敬礼：“拜托公公了。”

看着小太监远去的背影，兰若嘿嘿笑：“杨嬷嬷，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但是，很快兰若就知道到底是谁的好日子到头了，在吃午饭的时候，当然还是粥。

女孩子们正在狼吞虎咽，那个张公公又趾高气昂的来了，手里拿着的东西叫兰若看直了眼——是她的那封信。

张公公将信扔给杨嬷嬷：“你看看你教导的好人，居然写匿名信告状，幸好遇上了我徒弟，把信交到杂家这里，否则啊，哼，到了内务府大堂，够你喝一壶的！”

杨嬷嬷连忙又给张公公塞银子：“多谢公公挂心，奴婢自会处理。”

张公公满意的去了，杨嬷嬷打开那封匿名信，信上大意是在控诉杨嬷嬷和张公公串通一气欺压新入宫的宫女，写的声情并茂，血泪具下。

能写这样一封匿名信的只有一个人，杨嬷嬷怒视兰若：“乔金枝！”

兰若嘻嘻笑着：“杨嬷嬷，莫要发这么大的活，火大伤身。”

杨嬷嬷怒气冲冲的冲过来，刚要说话，不料怜儿这时候突然跳出来，刚刚的事情她已经看明白了，于是噗通一声，双膝下跪在杨嬷嬷身前：“嬷嬷不好生气，奴婢是觉着好玩才写的匿名信，不要错怪了小姐姐。”

兰若惊呆了。

原来是她，杨嬷嬷一腔怒火便都撒在怜儿身上：“来人，传板子！”

昨天那一套工具又被抬来，不同的是昨天是两个小太监，今天来了五六个，两名小太监将怜儿按在长凳上狠狠的打起来，兰若怎么肯这个小姑娘代她受过，“怜儿，你个傻丫头，明明不是你。姓杨的，有本事冲本姑娘来，欺负个小孩子你还算是人吗？”兰若几次三番想冲过去，都被小太监们拦住。

怜儿冲兰若喊：“小姐姐，我没事的，不过挨几下打，不用担心我！”

“为什么要说是你，明明不是你做的！杨嬷嬷，匿名信是我写的，你不要欺负怜儿！”看着板子一下一下的打在怜儿身上，兰若不由得哭了出来。

杨嬷嬷却嫌兰若太过吵闹，根本不听她在吵些什么，吩咐小太监把兰若关到屋子里。杨嬷嬷并没有吩咐小太监要打怜儿多少下，那两个小太监也当真卖力，就这样一直打个不停，开始的时候怜儿忍着不叫痛，然后开始痛的哭，最后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臀部一片鲜血模糊，血迹淌到地上。

兰若在屋子里哭着喊着，用力的拍着门，门被死死的关着，没有人理睬她，最后兰若只能呆呆的看着外面，浑身麻木。

杨嬷嬷上前看看怜儿已经昏了过去，便吩咐：“罢了，把这小蹄子抬回房里去吧，让她牢牢记住这个教训。”

怜儿被放到屋内穿上，兰若扑过来，只见怜儿脸色白的恐怖，“怜儿。”兰若轻声唤她，生怕气息大了会弄痛怜儿。

好久怜儿才睁开无神的眼睛，微弱的说道：“小姐姐，我没事，我看你昨天刚挨了打，今天再打你会受不了的，我以为杨嬷嬷不过打几下就好了，没想到会这样，到底匿名信是个什么东西啊？”

匿名信是胆小的人做的事情，她应该直接闯到内务府去告状，可是现在解释什么都晚了，兰若无声的流着泪，努力平定自己的气息：“怎么这么傻呢，为什么要替我挨打？你的心眼太好了，傻孩子，什么都替得，挨打岂是替得的？”

怜儿努力的微笑着：“小姐姐是在怪怜儿吗？是在生怜儿的气吗？”

“怎么会呢？我怎么会生你的气？看你为了我被打成这样样子，我……”兰若泪如雨下。

怜儿反倒安慰她：“小姐姐不哭，我小的时候家里穷，我爹好赌，赌输了就常常打我娘出气，那时候我就想快点长大，好有能力保护我娘，看见你挨打的时候我就想起我娘来了，就忍不住想为你做点什么。”

“太傻了，我只是像你的娘，又不是真的是……”兰若的泪水忍不住的往下淌，一边擦泪一边去找昨晚怜儿给她敷过的药，可是怜儿臀部已经被打的血肉模糊，隐约都能看到白骨，连兰若都知道这不是一点点药物就能治疗的。

应该找大夫来！必须找大夫来！兰若刚要出去找人，怜儿却轻声唤她：“小姐姐，我冷，你能抱抱我吗？”

兰若忙过来，怜儿趴在那里，兰若不敢翻转她的身子，怕弄痛了她，只好慢慢的将怜儿的上身放在自己膝上，让她趴在自己膝上，然后俯下身拥住她。

怜儿在不停的冒冷汗，兰若帮她擦，这时候才真正看清楚怜儿的相貌，以往只笼统的知道她是个清秀干净的小姑娘，现在细看之下，原来是个小美人儿呢。白皙的皮肤，弯弯的眉毛，明亮的双眼微微睁开，一排浓密的眼睫毛因为身上的疼痛颤抖着，挺拔的小鼻子，薄薄的小嘴唇，如果没有挨打，再用点胭脂水粉，一定是可人见人爱的小女孩，可是现在苍白单薄的像一张纸，随时随地会被大风刮走的纸。

兰若想说点什么，能让怜儿开心一点，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能帮她减轻一点疼痛，嘴里只能哄孩子似的轻轻的道：“怜儿乖，没事的，不怕，等你好了，小姐姐带你去玩，给你买好多好多的好吃的，对了，小姐姐会带你回家去看你娘……”

怜儿一直不说话，好像在努力积攒力气，许久才说道：“见不到了，我娘早就死了，那时候我还很小，可是我记得我娘的大眼睛，对着我说话的时候，娘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我娘还会唱很多好听的歌，春天山上花开的时候，娘就带着我上山挖野菜，我喜欢满山乱跑，山上有好多的小野花，黄的，蓝的，白的，真好看，每当我跑的很远的时候，我娘也不喊我，她只唱山歌，她一唱歌我就会自己跑回到她身边，娘也不生气，还会摸摸我的头，帮我擦擦汗……”

“以后，等你好了，小姐姐带你去山上玩，也唱山歌给你听，好不好？你还可以满山乱跑……”兰若哽咽住了。

“不用了，小姐姐。”怜儿的气息忽然弱了很多，双眼紧紧的闭上了，嘴唇缓缓的一开一合：“我已经回家了，我看到我娘了……”

兰若一惊：“哪里？你娘在哪里？”心中一种莫名的恐惧。

怜儿却眼也不睁的说：“你看，我娘在山上给我烤地瓜呢，我最喜欢吃的，小姐姐，你闻到香气了吗？我娘烤了好多，小姐姐你也来吃啊……”

兰若感到怜儿后背上很多很多的冷汗，轻声唤她：“怜儿，怜儿……”可是怜儿一直没有回答，想是睡着了似的，嘴角还有个小小的微笑。

兰若那恐惧感越来越明确，抖着手将一根手指放到怜儿鼻下，只有微弱的呼出的气息，感觉不到她吸气，兰若轻轻放下怜儿，然后直奔杨嬷嬷的寝室。

“啪，啪，啪”，杨嬷嬷寝室的门被拍得山响，杨嬷嬷梦中惊醒，满脸不悦的来开门，见到是兰若，一张脸拉得更长，脸上的横肉更加显得她杀气腾腾：“你这小蹄子，半夜里不睡觉，胡乱闹什么？”

兰若急的不得了，拉住杨嬷嬷的胳膊就往自己屋子里拽：“杨嬷嬷，杨嬷嬷，你块来看看怜儿，她不行了，你快找大夫啊！匿名信不是她写的，是我写的，有什么事你冲我来，先救救怜儿啊！”

杨嬷嬷却推开兰若，打个哈欠：“我当什么事大半夜的喊我起来，不就是要死人了吗？这有什么稀奇的？死个把小宫女太稀松平常了，死就死了吧，反正宫里那么多的人，死一个也没什么。”说罢，哐啷一声关上房门，接着睡大觉。

任由兰若在外面哭喊，杨嬷嬷都不再理会，同住的其他宫女更是自扫门前雪，没有人理会兰若，兰若记挂着屋子里的怜儿，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忙跑回屋子里。

怜儿静静的趴在那里，好像睡着了一样，小猫咪般蜷缩着身子，臀部的血已经不流了，难道是药物止住了流血？兰若心里一点点侥幸，伸手到怜儿鼻下，现在连呼出的气息都没有了，兰若伸手摸怜儿的面颊，已经逐渐冷却了。

“怜儿！怜儿！”兰若大叫着摇晃怜儿“不要睡着啊！快点醒醒！”

可是怜儿不会再回答她了，嘴角还是那个小小的满足的微笑，那微笑是因为见到了娘亲。

怜儿就这样走了，兰若一夜未睡，将怜儿抱在怀里，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怜儿，怀着一丝丝的期盼，希望怜儿只是因为冷才身子僵硬，等温暖了她就会睁开眼睛的。

可是，怜儿没有在睁开眼睛，天亮后杨嬷嬷硬是叫人将怜儿的尸体拖走了，任由兰若哭的今天动地也无用。

按照宫里规矩，怜儿很快被火化了，兰若要来了怜儿的骨灰，等到深夜人们都睡熟了，兰若翻墙出了院子，身边带着怜儿的骨灰。

兰若在宫里到处乱撞，越走越远，甬路旁的宫殿渐渐奢华起来，兰若猜测应该走到了宫里权贵们猪的地方了，她不过是想找个安宁干净的地方而已。

兰若站在一座宫殿前不远的一道宫墙后，将怜儿的骨灰随风扬起：“怜儿啊，自由的去飞吧，飞回你的家乡，飞到你快乐的童年，小姐姐只能这样送你上路了。”

昨夜夜半的箫声又响起来，比昨夜要清晰，仿佛就在耳边，兰若循声找寻，深蓝的夜空中，几颗寒星，寒星闪烁下，不远处的宫殿屋顶上，一名男子的身影，手中持箫，最让兰若吃惊的是那男子发间一抹银色飞扬在夜风中。这世上能有那种高贵的银色的发丝的人并不多。

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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