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草棚夜话牡丹园
兰若兵没有意识到那移动过来的影子,当察觉到的时候,那团影子已经缓缓的拉长,站立起来,从躺着的兰若身上俯看下来。
是断了的雨水让兰若有了反应,雨停了吗?兰若原本闭上的眼睛睁了开来,以为耳朵里还能听到外面哗哗的雨声。
映在兰若眼中的首先是两道黑灿灿的光,而且这两道光忽明忽暗,只听说鬼火是耀眼跳动的蓝黑色,难道这就是——
“啊——”兰若原本因为高烧咳嗽而发不出声音的喉咙,在这极度的恐惧和镇静下忽然喊了出来,声音撕裂般凄厉。
拉两道忽明忽暗的光似乎距离兰若又近了一些,这时候兰若又是:“啊!”的一声惨叫,因为发现这两道光长在一张脸上,一张人的面孔。
那团站在她身旁的是个人,花白的头发长长的疯长的枯草一样散落在肩膀和身上,身上是宽大的看不清颜色的褴褛的袍子,散发着常年不洗澡和常年待在这腐草上的难以形容的难闻的味道。而让兰若恐惧的是与黑灿灿的眼睛形成鲜明对比的那雪白的似乎从来没有血色的脸,脸上满是皱纹,老的看不出年纪了,但是那雪白像是刹那间被吸血鬼吸干了鲜血一样无力。
“嘻,嘻嘻。”这个人居然还会笑,声音苍老嘶哑,但能分辨出是个女人。
“你,你,你是来索命的无常吗?”经过这一下,兰若居然能说话了,只是每说一个字都像有刀片划过喉咙般疼痛难忍。
“嘻,嘻嘻。”那人居然坐在了兰若身边,动作缓慢僵硬,像是非常疲劳的样子,但是目光却没有离开兰若,看着这个面色憔悴,因为高烧而面颊绯红的女孩子,即使在这样生病的时候,这个女孩子依然的眉眼秀气,很多人生病的时候是不能见人的,一生病就变了个人似的衰老难看,而这个女孩子病倒这步田地却只会让人心生怜惜“好个小模样,只是这里好久没有来新鲜的人了。”这个人一声叹息。
兰若一直处在莫名的恐惧中,即使知道了面前的是人不是鬼的时候,因为她将她称作新鲜的人。
“这么说你已经不新鲜了吗?”兰若颤抖着声音问道。
这个老女人听到这问话,忽然抬起头,望着草棚的顶,似乎能看穿那草棚的顶子,一直看到无边无际的雨夜中,“谁没有新鲜的时候?只是在这里待得太久了,新鲜的也不新鲜了。”她的声音依然沙哑,但是在沙哑中好似掺入了一道河流,有了微微的人的气息。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兰若不由得问道。
“不知道,”老女人果断的回到,然后又像回忆似的想了想“我只知道我要死了,只要要死的时候才会被抬到这间草棚里来。”说到死,她好像并没有什么感觉,对自己的死像是在说别人的家长里短。
兰若忽然感觉到,死真的不可怕,要是一下子痛痛快快的死了真的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之前的一步步的恐惧。无能为力的恐惧。
“喂,”老女人呼唤兰若“你有过男人吗?”
兰若以为一个人死以前要忏悔这一生所犯的错误,或者怀念一个自己最喜欢的人,没想到这老女人居然问她这样一个问题。
兰若没有回答。
这个老女人看上去很高兴似的,沙哑的声音因为喜悦而变得古怪:“你还这么年轻,肯定没有男人,可是我有,一个很好看的男人呢。”也许她好久没有和人说话了,好容易遇到一个活的人可以和她讲话,兴奋的手不停的颤抖。
“你的男人呢?”兰若知道自己的男人正在修心院里,而且与她诀别了。
老女人忽然沉默了一下,然后转移了话题:“你知道牡丹园吗?”
牡丹园?兰若依稀记得有一个晚上和大苏小苏在牡丹园里偷吃好吃的东西,就是在那个晚上小苏送她回去的时候告诉了她贞元经常去紫桃林,于是兰若费力的哑着嗓音说:“据说牡丹园住过一个先帝爷的宠妃。”这也是小苏告诉她的。那个先帝爷就是现在皇上九重的父亲,贞元的祖父。
“你知道那个宠妃被宠爱到什么程度吗?”老女人说道宠爱的时候声音中莫名的欢快,只是一个老女人欢快的声音是那样的异样,像是老太婆穿着大红的嫁衣般刺目。
“我怎么知道,不过是‘三千宠爱在一身,从此君王不早朝’罢了。”这是兰若知道的帝王的宠爱,以前在古诗中看来的。
“哈哈!”老女人古怪的哑着嗓子笑了两声“岂止是这些,你懂个什么!”
兰若现在因为高烧浑身冷的发抖,想咳嗽又喘不过气来,真是最难受的时候,实在没有力气搭理她,而这老女人却以为兰若理屈词穷,反倒好性子的温柔的说:“先皇的眼中只有我,再也不愿意看到别的女子,每晚亲自为我斟酒布菜,怕我闷,陪着我看歌舞,我想吃家乡特产的梨子,他就命人快马加鞭的八百里加急给我送来。”老女人声音柔和的像是沐浴在春风里。
原来她就是那个小苏说的住在牡丹园的宠妃,被打入冷宫发了疯的那个妃子,曾经以为她已经死了,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中境况下遇到她,牡丹园当年的盛况是无从看到了,只能看到这个经历过那场繁华的女子在这里追忆她的似水流年,兰若看了她一眼,黑暗中她的眸子熠熠生辉,这“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典故兰若知道,那是杨贵妃,对兰若来说并不新鲜,可是这老女人以为这样的荣宠让兰若羡慕的说不出话来,所以更加激动的接着说道:“每天清晨先皇都比我先醒过来,怕吵到我睡觉,他动也不敢动,就那么看着我,后来我才知道的,所以就算我醒得早,也会假装睡觉,眯起眼睛悄悄看他的样子,那样的威武,但是看我的眼神却那样的柔情万种。”
原来贞元的祖父也是个多情的男子,兰若却联想到了贞元,如果有一天可以和贞元生活在一起,他会不会像他的祖父一样这般柔情?
“那你为什么被打入了冷宫?”兰若本不想说话,但是任何人都会想知道她被打入冷宫的原因,所以兰若强忍着喉咙的疼痛嘶哑着问道。
那边,忽然沉默了,兰若猜那是这个老女人最痛的地方,有点后悔问这句话,她自己也说她活不了多久了,好像不应该在一个人临死之前问这样残忍的问题,被打入冷宫的原因很多,不会有人会自己愿意主动进来,都是被迫的无奈的,这无奈中饱含后宫的心酸,其实不说也罢。
老女人却说话了,像是从美梦中回到残酷的现实中失望的声音传入兰若的耳中:“因为另一个妃子,在后宫没有谁可以得到永久的宠幸,而男人为了喜欢的女人可以做任何事情,尤其是喜欢上别人不再喜欢你的时候,不管以前对你多么的好,这时候只会视你如敝履。”
兰若明白,后宫中的女子从来都是这样的命运,贞元的祖父并不是真正用情至深的男子,从云端跌落谷底,难怪这个老女人你会发疯,应该是当时伤心过度,不是真正的疯了,因为今晚她讲话很有逻辑的。那么,贞元会这样对待她吗?兰若苦笑,她和贞元不会那样的,因为她活不到那一天。
这时候,这个老女人好像忽然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心疼起兰若来,“可怜的孩子,我曾经那么快乐,又这一把年纪了,死了也没什么了,可惜你这么好的小模样,连男人是什么都不知道,也要死了。”说话间,老女人勉强爬坐起来,用枯干的皮包苦头的雪白的手掌摩挲着兰若的面庞,悲天悯人一般。
兰若感觉到她手指的冰凉和骨头的坚硬,只有指端有一点点的温度,让兰若知道她不是一具尸体,还是个苟延残喘的人。
可是这老女人的手沿着兰若的面颊一路下滑,经过兰若的颈部、上身、腰间、停留在兰若的双腿。间,兰若忽然莫名直觉的恐惧起来:“你做什么?”
老女人那雪白的脸慢慢贴近兰若的面庞,嘴里发出沙哑不清的笑,像是给人掐住脖子般挣。扎的笑:“我在可怜你啊,连男人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会教给你的,钱嬷嬷她们都是用手指来解决这个问题的,你不要怕,乖。”老女人像是哄一个孩子般耐心。
而兰若倏地明白过来,以前不好好上课,总是逃学看杂书,书上说过古时候宫中才女子和太监会结为夫妻,但是夫妻间的事情却有五花八门的解决办法,手指是其中一种,兰若忽然觉得一阵恶心。
而这老女人却很慈悲的开始解兰若腰间的带子,兰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生病多日来没有过这么大的力气,猛地坐起来拼尽全力推来这个老女人。
身边不远就是那道支撑草棚边角的宫墙,老女人被兰若推的撞在宫墙上,“嘭”的一声,老女人的身子在触到宫墙后缓缓的下滑,坐到了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坐起来的时候太猛,有用力过度,似乎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兰若眼冒金星,晃晃悠悠的倒在了地上,并没有昏过去,只是不断的冒出冷汗。
也许死亡真的来临了,没有痛苦,只有草棚外潇潇的雨和草棚上漏下的大滴大滴的雨水,偏偏在这个时候兰若看清楚了倒在宫墙边的老女人,她安静的乖乖的坐在那里,面色依然那样的雪白,嘴角一个神秘的似是满足的微笑,但是那两道不久前还灿烂发光的黑眼睛却没有再眨动,额头有丝丝缕缕的血迹留下。
兰若忽然明白,这个老女人死了,被她一推之下撞死在了宫墙上,她从来没想过要杀人,就算这个老女人本就命不久矣,但她从不想杀她,只是想推开她。
内疚,恐惧,高烧,一切的一切让兰若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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