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君子蛊有毒,还能使内力在短时间内无止境地增长。
所以没武功的人被种君子蛊,也就是因它的毒性而陷入永久的沉睡而已,与活死人无异。但会武功的人,在感觉不对时一运功逼毒,立即会导致内力暴涨,无法遏止,最终被自己经脉无法承载的内力炸为齑粉,尸骨无存。
所以,眉林真是一个奇迹,瘌痢头说。但是当他得知之前眉林武功曾被废过之后,便觉得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她在暗厂之时便种下了各种毒质,身体已经具备了抗毒力,便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之物也能抵抗一二,为自己争取到寻找解药的缓冲时间,这君子蛊不会置人于死地,毒性对她的威胁并不大。而她那时体内又无内力,君子蛊无用武之地,因此也就勉强人蛊两安了。
但君子蛊本身就有生发脉气的作用,加上她也曾经习过武,气脉畅通,因此很快体内便开始出现了一股与原本内力相异的内力。
这股内力如果不能掌控住,依然会要人性命。瘌痢头郎中把君子蛊之事大致分析给了眉林听,最后总结道。但又说操控内力之事非他所能,所以这要靠她自己摸索,也许养玉的过程能对她有所启发。
眉林求生之欲较常人更为强烈,闻言自然是牢记于心。
午时正,开始养玉。
一张垫着厚软织物的躺椅,一个凹陷的手枕,一个放玉的紫竹碟,还有一个木盆。
眉林仰靠在躺椅内,身上盖着保暖的毯子,左手放在比躺椅稍低的手枕上,掌心恰恰将竹碟中的脉玉覆住。竹碟的下面木几部分镂空,接着木盆。
瘌痢头郎中在她掌心划了一道口子,也不知抹了什么药,那血便汩汩地流出,不凝不止,慢慢将掌下的玉浸润通透。同一时间,眉林依言催动内力,如血一样源源不断地输入脉玉之中。
一个时辰后,青玉变成晶莹剔透的深红色,瘌痢头取下放入另一个紫竹盒子中,给眉林止了血,又喂她喝下一碗味道奇怪的药汁,她便昏昏睡了过去。到了子时,重复。
一天子午二时,两次养玉,也只在这个时候眉林才会清醒。其他时间,她都是躺在椅中,昏昏沉沉,一日三餐被灌以药汁,粒米未食。
连着七日。这七日中,慕容璟和也有前来探看过,但都被瘌痢头挡在了门外。反倒是清宴独自来的时候,还能看到人。为何这样厚此薄彼,瘌痢头也没给出个说法,让慕容璟和堵心得很,对清宴都有些看不顺眼了,还借故发作了几次。清宴很是无奈,却又不能不去关照着,以防出什么差错。被拒探了几次,慕容璟和便索性不去了。清宴来报的时候,也做出一副不耐烦不想听的样子,偏偏耳朵又竖得老长。
恰在这个时候,探子回报,西南战事告急,牧野落梅遭遇南越异术,三战连败,退守青城。朝中君臣人人自危,甚至有人上书建议求和迁都。炎帝最终听从佑大臣谏言,再次下旨召慕容璟和进京商议讨贼之法。
慕容璟和一面上书称自己正于治疗紧要关头,无法离身,暗示可用藏道老将杨则兴替回牧野落梅,一面着人加紧探听西南军情,务必在短期内将敌军将领脾性,惯用战术,在军中影响力以及牧野落梅落败的三战具体情况打探清楚。
自从藏中王不明不白失踪之后,他麾下兵道军便被划分成数支,安插进别的将军王旗下。只剩下一支,被其后人率领,隐于草莽,两朝后被招安,称为藏道。藏道军能征善战,曾为大炎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是大炎的强劲武力后盾。但却自成一体,极是排外,朝廷曾想安插将领进去,却因屡遭冷遇,指挥不动等情况而最终作罢。自本朝开始,因为边境战事减少,后来又出了慕容璟和等杰出的少年将领,便没再用过藏道军,甚至开始缺粮少饷,致使藏道逐渐没落。但是在大炎武将心中,藏道始终代表着大炎的最强军事力量,那是一个不可逾越的地位。
只是,杨则兴终究还是老了。再则,数十年不经沙场磨砺,藏道可还锋利否?
慕容璟和看着窗外盛放的红梅,手指微颤地夹着一粒白子,看也没看便落向一片黑子中间,落地时发出一声沉稳而坚定的轻响。一子落下,原本看着还张牙舞爪气势汹汹的黑棋顿时溃不成军,而原本眼看着即将被吞没的白子却占尽三尺江山。
慕容璟和眉头微皱,不耐烦地一把推散棋局,侧靠向旁边窗框。他觉得这棋下得好没意思,不明白那个女人怎么能整天整天地下?等他好了,也许可以带她去南越玩玩,西燕也成。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儿,那边清宴捧着一个装着黑石的紫竹盒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瘌痢头郎中。
走得近了,才看清那黑石其实不是真黑,而是红得发黑,里面却是剔透的,可以看到有颜色更深的脉络隐于其中,似有什么在其中缓缓流动着。
慕容璟和不用想也知道那必是脉玉,他就这样靠着窗棂看着两人走近,没有动弹。大抵是已经知道了结果,心中竟没有一丝浮动。
“我现在可以见她了吧?”他冷冷地开口。若不是因为还要靠瘌痢头为他医治,只怕早将人给踢出王府了。
瘌痢头撩眼皮看了他一眼,拿烟杆点了下清宴手中的脉玉,撇唇道:“你们当大官的就是不如俺们乡下人实诚,王爷明明……”
慕容璟和闻言脸色微变。
清宴一见不好,慌忙插嘴道:“回爷,眉林姑娘刚喝完药睡下了。王爷何不先让神医治着,奴才这就去着人将姑娘移到这里来。”一边说一边侧身挡在了两人中间。
“爷儿们想要那傻姑娘命的话,去移吧移吧!”瘌痢头被打断话倒是不恼,但一听清宴言下之意,顿时怒了。
“神医……”清宴回身,疑惑地想要问清不能移动的理由。
瘌痢头挥手,不耐烦地道:“移吧移吧,想移就移吧……反正俺看你们也不把别人的命当一会儿事。”
清宴尴尬地僵了下,便听到慕容璟和道:“算了。”顿了顿,语气中已没有任何不悦,缓缓道,“等本王能走了,自己去看她便是。”
清宴缓缓地松了口气,暗忖自己终于不必再左右为难了。
两日后。
在连下了数日之后,雪终于停了下来。阳光穿破厚厚的云层,照在雪白的屋顶和墙头上,映得院子里的红梅分外妖娆。
厚厚的门帘被撩起,慕容璟和从中快步走了出来,清宴拿着一件石青灰鼠斗篷紧随而出,匆匆地给他披上。
慕容璟和不耐烦地想要掀掉,清宴慌忙劝道:“这雪天出太阳时最冷,爷身体刚好,还是注意着点比较好。而且,眉林姑娘那里……”
“行了行了。”慕容璟和打断那让人头痛的唠叨,一边走一边自己将带子系起,清宴这才放心下来。
王府不大,两人脚程又快,不片刻工夫就到了侧院。
瘌痢头郎中正含着烟杆、跷着二郎腿在大屋里眯眼烤火,一个浓妆艳抹的半老徐娘坐在火盆另一边,手中拨弄着个弦子,唱着荆北小调。
慕容璟和一见这场景,脸先就黑了一半,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那个妇人,倒也没说什么。
“哟呵,看这精神头儿,王爷这是好全了吧,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瘌痢头见到两人,也没动弹,就是拿着烟杆虚拱了下手,笑眯眯地道。
那妇人一听是王爷,慌忙停下弹唱,跪倒于地。
“托神医的福。”慕容璟和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声,也不理那妇人,径直走向内屋。倒是清宴真心感激瘌痢头,落在后面与他寒暄了几句,又让那妇人继续,才跟在了内屋门外候着。
片刻后,慕容璟和从内屋走了出来,怀中抱着被他用披风严实裹紧的眉林。
“眉林我带走了。神医且安心在此住下,有什么需要吩咐下人一声便是。”显然是不想吵着熟睡的女人,他说话时放轻了声音,语气便显得柔和许多。
瘌痢头无意阻拦,挥了挥手,“知道了。弄走也好,省得俺听曲儿都不能尽兴。”
慕容璟和睨了眼刚才唱得还没进院都能听清的女人,觉得瘌痢头那个尽兴含意颇深,不过倒也不介意,微一点头,便抱着眉林走了出去。
慕容璟和径直将眉林抱回自己的院子,安置在正屋内,看着她沉静苍白的睡脸,一直虚悬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眉林失血过多,所以一日内清醒的时间少,沉睡的时间比较多。如今除了想着各种办法给她补血外,便只能是等待了。
正午的时候,或许是习惯使然,她终于睁开了眼。看到周遭环境似乎不对,鼻中又闻到慕容璟和身上特有的味道,怔忡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时慕容璟和正站在案边看请人绘制的南越地图,听到声响,回头看到面带恍惚盯着他的眉林,不由得大喜。他转身大步走到床边,弯腰将她抱了起来,又摸了摸她手发现是暖的,这才放心,笑道:“你睡得可真久,再不醒,连午饭都赶不上了。”一边说,一边叫人上午膳。
眉林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一样,这样精神焕发的慕容璟和是从来不曾见过的,耀眼得令人屏息。好一会儿,在他不解地拧她脸颊时,她才回过神,想要开口说想先梳洗一下,赫然省起自己已经发不出声。情绪有一瞬间的低落,但很快就被她抛开,只是对他做了个梳洗的手势。
慕容璟和眸色微黯,然后又笑开,道:“我来帮你。”
如此说着,他当真让人端了热水来,亲自拧了帕子,给她仔细地擦过脸和手,又伺候着她用青盐擦了牙,漱罢口,然后将她抱到椅子上,放到屋内那一面人高的镜子前开始梳理头发。
“我这里没女人的妆台,只能这样了。”他解释。别看他平日脾气骄横,梳起发来落手却轻,并不轻易弄疼人。
眉林看着镜中两人的身影,然后又将目光落在他笑吟吟的脸上,也缓缓地绽开了笑容。如果可以开口,她定会说这样比妆台可好了不止十倍百倍。
妆台上的小镜只能照出一人面,哪能像这样将两人的身影全部映进去。她终于知道,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是这个样子。唯一不足的是,她此时又瘦又苍白,丑得厉害,而他又太过好看了些。
想到此,她微微垂下了眼,扭转头,将脸埋进他的怀里。看不到却也罢了,看到时发现两人间差距太远,心口也会痛得厉害。
慕容璟和呆了呆,停下梳发的动作,然后伸臂将她环在胸前。虽然她不能说话,但是他仍能感觉到她哀伤的情绪。
片刻后,眉林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又扬了起来,然后坐正了身体,示意他继续。
这个男人啊……这个人,原来如果他愿意,是可以这样体贴的。
自将眉林移至中院后,慕容璟和就整日整日地留在屋内陪她,连着十数日不曾出过房间,也不接见任何人,连一日三餐都是由清宴亲自送进去的。
这一日,大雪纷飞,门窗都关得严实了。因为有着地龙,屋内倒是暖如初夏。眉林歪靠在榻上,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香囊。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她不由得停了下来,侧耳倾听。
片刻后,清宴匆匆敲门而入,道:“牧野将军来了,我在外面挡着,发生什么事你都别出来。”说罢,不待她回应,转身又走了出去,同时将门关了个紧实。
“王爷正在午睡,奴才不敢吵扰。牧野将军远道而来,必然也累了,不若先下去喝碗热汤,休息一下。等王爷一醒,奴才立刻回禀。”窗外响起清宴不卑不亢的声音。
眉林爬到榻上,从窗户的缝隙往外看去,隐约可见几抹深红素白的窈窕身影。她又努力看了两眼,却是怎么也看不到脸,只得作罢,又坐回原位,开始动起针线来。微微竖起的耳朵就听到牧野落梅那久违的声音咄咄逼人地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他竟还有心午睡。滚开,没用的奴才!本将亲自去叫,看他能将本将如何!”
眉林的唇微微扬起,觉得这事好玩了。这样想着的同时,暗自运了运体内的真气,发现确实是顺畅的,这才放下心来。至少待会真的运气不好撞上,起码要有能力自保才行。
“王爷身体刚愈,仍有些虚弱,这午睡是神医特别叮咛过的。恕奴才不能从命!”清宴的声音微微带上了些许怒气,他虽自称奴才,但事实上敢这样直呼他的也只有慕容璟和一人,牧野落梅怎么也够不上资格。
牧野落梅脸色一冷,连慕容璟和都要让她三分,如今却被一个低贱的奴才刁难,她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当下手中一动,她已将腰间长剑拔了出来,遥指清宴。
她虽站在台阶之下,清宴在上,这剑一出,气势不仅不弱,反而凌厉异常。
“你若不让,本将今日便让你血溅此地。”她冷冷地道,同时扬声冲着屋内道,“慕容璟和,你若再不出来,休怪本将杀了你的宠奴。”
饶是以清宴的沉稳,此时也不由得微微变了色,垂在腿侧的手指在袖内微微地曲了起来,形成一个蛇首之势。
就在形势一触即发的当儿,屋内突然传来慕容璟和懒洋洋的声音:“清宴,还不请牧野将军进来。”说着,还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既然牧野将军都不想休息,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太不知礼数了。”
清宴绷紧的情绪瞬间放松,又恢复了平日的谦恭,侧立一旁,微微弯腰道:“将军请。”他淡淡道,却没为之前的行为道歉。
牧野落梅冷哼一声,回头让两个佩剑的红衣戎装女子站在外面等候,然后带着另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走了进去。那女子容貌姣丽,身披白狐披风,怀抱火红小兽,却是阿玳。
清宴招来侍女为两人接过披风,抖落头发以及身上的雪,再去准备热汤。
慕容璟和显然是刚起身,一身白色里衣站在床边连连打着呵欠,眉林正在给他披上外袍。等外面收拾得差不多了,他这才趿着双软底鞋走出来。
他虽然呵欠连连,但精神气却着实比以往好太多,两女都不由得眼睛一亮。眉林没出来,又歪回了榻边绣自己的东西。她可不想跟牧野落梅正面相撞,不用猜,吃亏的一准是自己。
“坐呀!”慕容璟和指了指屋内铺着厚垫的椅子,笑道,自己则坐进了主位。见两女仍然站在哪里,他也不以为意,问:“不是说现在战事吃紧,牧野将军怎会有空来我这偏远寒冷的荆北?”
“你还好意思说,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会被召回京?你难道不知阵前换将乃是兵家大忌吗?”牧野落梅闻言恨恨地道,显然为此事极为不甘。语罢,见他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心中火气上涌,一把将身边的阿玳推到他的跟前,“圣上让我护送你最宠爱的女人过来。”
阿玳猝不及防,一下子倒在慕容璟和身上,俏脸瞬间通红,小小声叫了声王爷,然后想要站起身。但因怀中还抱着那火红的小兽,挣扎了两下都没成功。
慕容璟和轻笑出声,便顺势揽着她,目光却看向牧野落梅,“这么点小事何须劳动牧野大将,璟和自派人去接也是行的。”
牧野落梅瞪了他一眼,目光落向内间的眉林身上,冷笑道:“你派人去接?我看你现在是乐不思蜀,只怕早把其他人都抛在九霄云外了。”
慕容璟和正在把玩阿玳的头发,循着她的目光一看,发现眉林正低着头专心地做手上的活儿,根本没将外面的一切放在心上,心里不由一阵的不自在。他扶正阿玳,让她站稳了,然后冲着站在外面的清宴道:“领阿玳姑娘去后院休息。”
阿玳脸上难掩失落,但却不敢说什么,只好屈膝盈盈一礼,便跟着清宴走了。
见屋内只剩下三人,牧野落梅回身去关了门,这才指着内屋的眉林压低声音质问慕容璟和:“她怎会还活着?”朝中上上下下都知道眉林是慕容玄烈安插的细作,甚至害得荆北王重伤在身,因此当今圣上才会下旨全国通缉。
慕容璟和笑了下,淡淡道:“她为什么不能活着?”
牧野落梅皱眉,“璟和你胡闹什么,可知若让圣上知道她好好地在荆北王府,会给你带来多少麻烦?”她语气虽然严厉,但却充满了关切,慕容璟和神色也不由得温和下来。
“眉林,回你自己的屋。”他对里间的女人道,接下来的话心中隐然不想她听到。
眉林握着香囊的手一紧,针便扎进了肉中,疼得她一哆嗦。心里想着这许久都住在这里,只怕之前的屋子冷得很,不若去老郎中那里混混。如此想着,人已经走到外屋,恭谨地对着两人屈了屈腿,便要往外面走去。
“等一下。”牧野落梅突然喝道,而后一步上前,从她手中抢过那快要完成的玫瑰色香包,上面赫然绣着一个璟字。牧野落梅不由得一声冷笑,将它扔到慕容璟和身上,“这是给你绣的呢,真是心灵手巧啊。”
慕容璟和拿起香囊看了看,笑道:“真丑。”说着,随手丢进了旁边的炭盆里,转眼燃成了一团明火。他看向一脸呆愣盯着炭盆的眉林,淡淡道:“这样的东西我带不出去,以后别再做了。”
这屋里因为有烧地龙,原本是没有炭盆的,因为眉林无聊时想用它烤点东西,才特别让清宴弄了一个来。
香囊被扔进去的第一时间,眉林想到的竟是自己真多事,怎么会想要放一个炭盆在这里呢?而后才将注意力转移到抢自己香囊的人。她想,如果眼前的女人不抢,就算他不喜欢,也不会烧掉,她还可以自己留着。
也许在女人出现的那一刻,心里便开始堵了一口郁气,此时那口气因为这样的念头越发强烈起来,搅腾得人心口疼痛如裂,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狠狠地发泄出来。
耳边就听到啪啪两声,她被脸上以及额头的剧痛唤回神志,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摔跌在地,脸上似乎有冰凉的液体滑落。
慕容璟和不知何时从椅中站起了身,正挡在牧野落梅身前,满脸怒火地看着自己,眼神冷如寒冰。而透过他的肩,可以看到牧野落梅左脸一片红肿,满眼的不可思议。
可能是她怒急攻心打了牧野落梅,而他又打了她。大约是这样……大约是这样而已。
“滚!不要让本王再看见你!”慕容璟和指着门厉声道,语罢转身不再看她,而是心疼地去检视牧野落梅的脸。
眉林不认为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笑得出来,但她确实笑了,甚至还因此而扯疼了嘴角和额头。在站起身时,眼前黑了黑,她伸手抓住最近的某样东西,强忍住,等稍稍缓过劲,才慢慢地往外走去。耳中传来那对别的女人的温柔抚慰声,奇怪的是,心里并没有觉得很难过。只是浑身的力气像是一下子被抽光了似的,软绵绵的,每一步都像踏在棉花上样。
“清宴,还不快去神医那拿点药过来!”慕容璟和大喝的声音从身后遥遥传来,带着说不出的心疼和僵硬,直震得她耳中隆隆作响,没注意一脚踏空,就这样一头栽下。
寒风夹着雪花兜头兜脑地刮来,迷得人双眼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眉林的手下意识地在空中抓了两把,直到使劲睁大的眼睛映入一片雪白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挣扎太过无谓,于是闭上眼,由得意识陷入一团黑暗。
头一阵一阵地抽疼,让人在睡梦里也无法安稳。有光映在眼皮上,昏黄昏黄的,时明时暗。耳旁有人在说话,却听不分明。直到有什么冰凉的液体落在脸上,在滑过额角时引起一阵剧烈的刺痛,全身不由得一颤,眉林赫然睁开眼。
出乎意料的是,映入眼帘的竟然是清宴那张木无表情的脸。看到她醒过来,他怔了下,而后有些尴尬地瞟了眼手中拿着的瓷瓶。方才因为失手,多倒了些药液在她脸上。那药对破皮的地方效果有多强烈,他是知道的。
但尴尬也不过一瞬间的事,很快他又恢复了清冷的模样,低声道:“你就住在神医这儿,好了也别到处走动。”按理,他叮咛过便该离开,却迟疑了下,又说道,“咱们做人奴才的,无非一个忍字,你今日却是冲动了。若非王爷……”说到这,他倏然停下,就这样转身走了。
眉林目光跟随着他略显清瘦的背影,直到他走出房门,才缓缓地收回目光,落向高高的旧漆斑驳的房梁。瘌痢头郎中大约还在外面烤火咬烟杆,如同他惯常的那样。
回想清宴的话,她不由得扯了扯唇角。她知道他这是在提醒她,她和他一样只是奴才,就算慕容璟和再看重他们,也还是个奴才。所以,可以受,却不可以求。
她也知道,今日若不是慕容璟和那一巴掌,指着她的也许便是牧野落梅的剑了,甚或者是更严重的惩治。
只是,他眼中射出的冷寒,却是比剑还利,冻得她再也回不过暖。终究还是怨她伤了他放在心尖子上的人吧。她是不是还要感谢他在那样的盛怒下还想着护自己一下呢?
抬起手覆住眼睛,她深深地喘息了两口,然后蓦然坐起身。大约是起得太急,体内气血尚亏,令她眼前一黑,差点没再次跌回去。
抓紧盖在身上的被子,她稳了稳身形,然后掀被下榻。
咱们走。纤细的指尖沾着温热的水,在桌面上写下这三个字。
瘌痢头含着烟杆子僵住,作势探身往紧闭的门方向看了眼,才含糊地道:“你被打傻了?”竟然会想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候离开王府。
眉林摇头,眸色清明而坚定。她若不走,牧野落梅必然不会放过她。而他,在他全身经脉裂断的时候,她可以想想一辈子,但是如今,却是再也不会去想。当看到他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地便将她用心缝出来的香囊扔进火中,她便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其实不善女红,做香囊是第一次,还是因为无聊,做出来的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其实也没打算拿给他,不过是自己留着把玩罢了。现在倒好,断了念想。
这样的东西我带不出去……
他是这样说的。其实又何尝只是指那个香囊,自然还有她。
她只是一个暗厂的死士,一个在他王府中没名没分的侍寝,一个被通缉的细作。这样的她,是永远也无法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的。以前她虽然也隐隐有所明白,只是喜欢了也没办法,但当听他亲口说出,痛彻心扉的同时却才知道自己心底深处多少还是有着些许不切实际的奢望的。
若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傻呆呆地留在这里供他利用,看他与别的女人卿卿我我,她就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圣人。
瘌痢头见她这样,不由得脱下皮帽抓了抓头皮,颇为无奈,“要走也行,得等明儿白天,俺这把老骨头可不抗寒。”
眉林想想也是,这下着大雪,深更半夜地出去,非得害死人不可。牧野落梅来此,慕容璟和必然会有一段时间顾及不到自己,再想想之前他说的那句别让他再看见她的话,也许小心着点,离开荆北并不是多困难的一件事。
如此一想,失落的同时,心宽了几分。她点头应允,正想回去继续休息,却被瘌痢头叫住。
“粥还热着,吃点再睡。”他用烟杆点了点放在炭盆旁边的食盒,道,“你这身板儿,能顶得住风雪吗?”
那食盒是瓷制的,有一个夹层,夹层中放着烧红的炭块,里面有两层,一层粥,一层小菜,揭开后还冒着热气。
眉林也不矫情,问过郎中不吃后,便拿起筷子开动起来。心情无论多坏,她都能吃下东西,这是以往生存环境造就的。对于他们来说,哪怕是少了一个干硬的馒头,都有可能为之付出生命。
“唉,俺原本还想在这里多享受享受哩。王府啊,俺们乡下人想都不敢想的地方,这回倒让俺给住了。”瘌痢头往后靠向椅背,眯缝着眼睛看着烧得红彤彤的炭火,身体带着椅子前后摇晃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衬着他饱含不舍和遗憾的话语,分外扰人。
眉林看了他一眼,咽下小菜,用筷子头沾着水在桌上写道:这里不能晒太阳。
瘌痢头不言语了,眼缝中射出精亮的光芒。怎么说,还是自己的家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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